第二部 绿光往事 难忘的书店

有着卷曲栗色头发的白人男性店员猛地抬起头,眼光锐利地穿过圆框眼镜的镜片,再穿过堆放在他面前柜台的二十多本书的缝隙,他眼球滚动打量了我一下,沉吟半晌,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脑筋可能正像硬碟一样迅速转动搜寻,突然间,彷彿追赶进度似的,他跳过打招呼寒暄客套,没头没脑地开口了:「你每个月都有按时收到书讯吗?」

这真是太神奇了,杰克,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上一次」来到这家书店买书的时候,就是由这位斯文白净的年轻男店员为我结的帐,也是他问我有没有兴趣收到他们书店的每月书讯,并亲自为我办了登记手续,我还一度担心他们不肯寄海外呢。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劈头就问我,是否按时都有收到书讯的缘故。问题是,那个「上一次」,是六年前的事!

什么样的一家书店,能让它的店员六年后还记得偶然交会、立刻就彗星一样消逝在夜空的一名远方顾客?

当然我自己大概也太抢眼了,长发披肩,东方面孔,戴着可笑的贝雷帽,还因为寒冬披披挂挂穿了大衣围巾之类。那时候挑的书太多了,我狼狈地抱着书顶到下巴,艰难地把两大落书满满堆在他面前,他笑了起来,我扑扑身上灰尘,对他眨眨眼说:「我可能还要挑一些。」

「慢慢来(Take your time)。」他吹了个口哨,好心情地说。

我又抓了不甘心遗漏的两本精装旧书,回到柜台结帐,当他振笔疾书,埋头记录那些书单时,我又插话说:「我需要一些帮忙,你们能帮我把这些书寄到台湾吗?」

彷彿是理所当然,也彷彿是专业训练的机器人,他也不问台湾是什么或在哪里,头也不抬地说:「我们收实际的邮费再加五?五元的手续费,我必须先拿到里面去秤一下重量。」

「费厄泼赖(fair play)。」我用了标准的推理小说迷的用语,当然,费厄泼赖是五四时代胡适们的翻译。

没有错,我所在的地方,正是纽约市西五十六街一百二十八号、推理小说读者心目中的圣地之一:「神祕书店」(The Mysterious Bookshop)。

这家书店由知名的推理小说理论家、评论家、藏书家、版本学家、出版人兼编辑人的奥图.潘哲乐(Otto Penzler, 1942-)所创办并经营,是美国历史最老、声誉最隆的推理小说专门书店,我几次去到书店都遇见潘哲乐本人,声如洪钟地君临天下,指挥店员团团转,他招牌式的矮胖身材和灰白头发很难错认,事实上,他本人仍然住在同一个住址。

建筑本身是一栋正面狭窄的砖造老房子(招牌隐而不显,走在外面不小心就错过了),墙外有生铁铸造的斜挂消防梯,层层叠叠蜿蜒上行(就像电影《西城故事》里的那种)。屋内一楼是新旧并陈的平装书区,二楼主要是整理得井然有序的精装旧书,书店中央则有一座通往二楼的黑色铁铸旋转楼梯,既醒目又超现实。推理小说迷当然知道这座楼梯除了怀旧美感之外,还是推理小说的精神标志,指涉的正是美国推理小说开山女祖宗玛丽.兰哈特(Mary Roberts Rinehart, 1876-1958)的经典名作,书名就是《旋转楼梯》(The Circular Staircase, 1908)。

为了寻找某些绝版推理小说,我多次来到这家书店,它的新书搜罗齐备,很多冷僻的小出版社的书都找得到。旧书则整理得干净整洁,选书高明,版本则大多书况良好,价钱也比其他旧书店里贵出许多。但店员知识丰富,几乎都是推理行家,顾客有问必答。在它每月发行的书讯里,每一位店员都有自己的推荐,也都能写一小段评论文字,读久了你就彷彿和某位丹(Dan)或莎莉(Sally)好像也是老朋友似的。

大概顾客里的东方面孔不多,每次我去也都会受到一点关心的寒暄,大部分是客套地问:「你从日本来吗?」(他们显然也不是福尔摩斯,福尔摩斯第一次见到华生医师就说,你从阿富汗来?把华生吓了一大跳。)

我大致上也只淡淡回答:「不,我来自台湾。」也没多透露自己的来历。但这一次我铁了心要大搬家,把许多想读想搜的书,一次都抱过来买单,这位店员就注意到这位出手大方的奇怪大户了,结完帐后他问,有兴趣每月收到他们的免费书讯吗?我说我每次来都随手拿了当月的书讯,但我猜想你们是不能免邮资寄海外的吧?

「我们可以寄的。」栗色头发的店员露出诚恳的表情:「给我你的资料,我帮你登录。」

离开书店,回到远方的国门,我并没有期待什么。书店店员果然信守诺言,每个月准时寄来薄薄几十页的黑白书讯,精彩的内容常让我沉迷其中,它的讯息也让我与推理小说的封闭世界有着持续的连系,而店员们的名字每期出现,的确也带来一种熟稔的错觉。但世事倥偬,我的工作有了变化,纽约不再是工作的动线,而买书也大多改在网路上解决了。这一次来到「神祕书店」之后,我竟然整整六年未再涉足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