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缘(第4/5页)

收回眺海的目光,向南窥望,只见无数峰头在耸肩探首,纷纭杂沓的山势,一层层深浅交加的翠微,分也分不清谁主谁客,只像几十匹黛鬣青毛的庞然海兽,或潜或起,或泅或渡,不知道究竟要成群泳去何处。培根说:「没有一种精妙的美不带点奇异。」但是此地的美却带点骇异,令人蠢蠢地感到不安。

背后有一盘沙土镇石的近丘,肩住北面的天色。山腰有路,蜿蜒着一痕白丝,像有意接我们上去。「上头来看看吧,别儘在下头乱猜,」山风隐隐在说。锡华和我心动了。一前一后,我们向乱石和丛荆裏去寻找那曲径的索头,把它当鎚带一样攀上山去。地心引力却一路追来,不肯放手,那劲道愈来愈沉。心脏的悸动猛搥着胸口,搥响野蛮的耳鼓,血,也喧噪着汹涌着起来助阵。锡华说:「不能停,对心脏不好。」两人奋勇高攀,像古代的战士在攻城时抢登云梯。忽然,下面的人声顿歇。扯后腿的那怪手也放弃了。

百仞下,无声的人群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一地,有的蠕向海边,有的进出红亭,把那扁圆的土台缀成了一块芝麻小饼。天风突然自背后吹来,带着清醒的海气,汗,一下子就乾了。四下裏更无遮拦,任凉长驱而来,呼啸而去。我们已经登临绝顶。

「这才有成就感,」锡华一掠乱髮,得意地笑道。

话没说完,两人一齐回过头去。顿时,都怔住了,震住了,镇住了。满满一海的层浪,千褶万皱,渐递渐远,正摇撼近岸的洲渚矶石和错落海中的大岛小屿,此起彼落,激起了碎白的沫涡。更远处,对岸又掀起无数的青山夹赭山,横岭侧峰,龙脉起伏,或瘦脊割天,或峻坡泻地;这浮在水上,摊在天下的山族石谱,真不是一览可尽。一路攀上这丘顶来,我们当然知道山外有山,水外有水,却不防这一面的世界竟会展开这样的宏观,令人一口气呛住了,吸不进去。这壮丽的景象,太阔大太远了。层浪无声,群山阒然,在这样的距离之下,所有的实景都带点虚幻。这是冥冥的默剧吗,还是长达百里的启示录呢?不留心看时,就错过了。当启示太大,总是没有人看见。令人震慑的大寂静裏,只有长髮披天的海风呼啸路过。远处,只剩下了一只船。

之五

香港的山脉,西起屯门的青山,东至西贡半岛的南蛇头,郁郁苍苍,绵亘六七十公里。要为山神理出井然有序的族谱来,可不容易。如果我是秃鹰或麻鹫,振翅三天,也许可以巡瞰个明白。但是从地面看来,无论你怎么仰面延颈,决眦蕩胸,总难看出个究竟。那许多叠肩接踵交腹错背的山岭,不能为你排成整整齐齐的行列,让你对着地图来点名。山,是世界上最雄奇最有份量的雕塑,每一座都屹立在天地之间,不会为你的方便而转体。这伟大的立体啊要面面观,就得绕着它打转。为了饱览对海的马鞍山,我曾绕了一个大圈子,从沙田穿狮子山洞,过黄大仙、牛池湾、西贡,一直到企岭下海,等于站在马鞍山的脚趾上仰瞻那双脊陡起的傲峰。那是冬天的半下午,可是那一面背着斜照,只见到黑压压的一大片背影,体魄魁梧得凌人。如果你有被虐狂,倒真是过瘾。归途是一个反向的大U转。回到沙田,右侧仰看那争高的双峰,仍在天际相持不下,但这一面朝西,正对着落日,还是将暮未暮的光景。也只有马鞍山这么锋芒毕露,才能划然割出了阴阳。

看山还有一层障碍,那便是远山虽高,却蔽于近阜。徐霞客游华山,就说「未入关,百里外即见太华屼出云表。及入关,反为冈陇所蔽。」大帽山号称香港最高,凡九五八公尺,合三千一百四十二英尺,但是近在沙田,反而仰不可见,因为中间隔了好几层近丘。登我楼项的天台,西向而望,只见连嶂的青弧翠脊交叠于天际,真教人歎一声:「可怜无数山」。

为了把新界看个真切,把衮衮众山看出个秩序来,和国彬拣了一个秋晴的日子,去大帽之顶朝山。浅米黄色的桂冠房车似乎也知道秋天是它的季节,在晌午的艳阳裏,光采焕发,奕奕地驰上了大埔公路。一过石岗,坡势渐起,两侧的山色也逼拢过来。在荃锦道上一个仰冲,就转上了左侧的大帽山道,反向东北角上那一堆跟天空过不去的块垒,咻咻然盘旋而进。群峰作壁上观,超然不动声色,倒是桂冠对陡坡很发了几次脾气,一向低沉的喉音变成了暴噪的男中音。终于到了山腰的小平台,停下车来。我拿了地图,国彬和我存分提了饮料与野餐,便朝仰不见顶的主峰进发。

这时我们的託脚之地,海拔已经有七百公尺,比上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山道蟠蜿向天,引力甸匈向地,不到半小时,这九秋的三人行已经脚痠、气促,渗出了汗来。空气不如预期那么清朗,没有云,却笼着一层薄薄的岚气,否则午后的阳光会更炙人。我把地图转来转去,想把掌上的寸山尺水还原为下界那一片敻辽的人世。那一汪蓝悠悠是什么湾?为什么图上没有那几座岛呢?那一堆乱山背后,白晃晃的排楼又是那裏呢?七嘴八舌地,大家争论着。地图是平面的,下面的世界却是立体的,向日和背日的地带更平添许多感人的光影,而且总有一些不相干的土阜石丘和芦苇灌木之类碍在中间。不尽兑现的地图,令人失望。每转一个弯,脚底的世态又变了样,方向也都变了。而地图还是道一张平面,真不晓得,大帽山派这条曲道迂迴下山,究竟是来迎接我们,还是来戏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