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

人到中年,情感就多波折,乃有「哀乐中年」之说。不过中文常以正反二字合用,来表达反义。例如「恩怨」往往指怨,「是非」往往指非,所以江湖恩怨、官场是非之类,往往是用反面的意思。也因此,所谓哀乐中年恐怕也没有多少乐可言吧。年轻的时候,大概可以躲在家庭的保护伞下,不容易受伤。到了中年,你自己就是那把伞了,八方风雨都躲不掉。然则,何以解忧?

曹操说:「唯有杜康」。

杜康是周时人,善于造酒。曹操的意思是说,唯有一醉可以忘忧。其实就像他那样提得起放得下的枭雄,─手握着酒杯,仍然要歎「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也可见杜康发明的特效药不怎么有效。范仲淹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反而触动柔情,帮起倒忙来了。吾友刘绍铭乃刘伶之后,颇善饮酒,所饮的都是未入刘伶愁肠的什么行者尊尼之类,可是他不像一个无忧的人。朋友都知道,他常常对人诉穷;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赚美金的人要向赚台币的人诉穷。我独排众议,认为刘绍铭是花钱买醉,喝穷了的。世界上,大概没有比酒醒后的空酒瓶更空虚的心情了。浩思曼的惨绿少年说:

要解释天道何以作弄人,

一杯老酒比米尔顿胜任。

米尔顿写了一整部史诗,来解择人类何以失去乐园,但是其效果太迂阔了,反而不如喝酒痛快。陶潜也说:「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酒。」问题是酒醒之后又怎么办。所以浩思曼的少年一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泥裏,除了衣物溼尽之外,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

刘绍铭在一篇小品文裏,以酒量来分朋友,把我纳入「滴酒不沾」的一类。其实我的酒量虽浅,而且每饮酡然,可是绝非滴酒不沾,而且无论喝得怎么酡然,从来不会颓然。本来我可以喝一点绍兴,来港之后,因为遍地都是洋酒,不喝,太辜负戴奥耐塞斯了,所以把酒坊架上排列得金碧诱人的红酒、白酒、白兰地等等,一一尝来。曹操生在今日,总得喝拿颇仑才行,不至于坚持「唯有杜康」了吧。朋友之中真正的海量应推戴天,他推己及人,赴宴时常携名酒送给主人。据他说,二百元以下的酒,无可饮者。从他的标準看来,我根本没有喝过酒,只喝过糖水和酸水,亦可见解忧之贵。另一个极端是梁锡华,他的肠胃很娇,连茶都不敢喝,酒更不论。经不起我的百般挑弄,他总算尝了一口匈牙利的「碧叶萝丝」,竟然喜欢。后来受了维樑之诱,又沾染上一种叫「顶冻鸭」的红酒。

我的酒肠没有什么讲究:中国的花雕加饭和竹叶青,日本的清酒,韩国的法酒,都能陶然。晚饭的时候常饮一杯啤酒,什么牌子都可以,却最喜欢丹麦的嘉士伯和较浓的土波。杨牧以前嗜烈酒,现在约束酒肠,日落之后方进啤酒,至少五樽。所以凡他过处,空啤酒瓶一定排成行列,颇有去思。但是他显然也不是一个无忧之人。不论是杜康还是戴奥耐塞斯,果真能解忧吗?「举杯消愁愁更愁」,还是李白讲得对,而李白,是最有名最资深的酒徒。我虽然常游微醺之境,却总在用餐前后,或就枕之前,很少空肚子喝。楼高风寒之夜,读书到更深,有时饮半盅「可暱雅客」,是为祛寒,而不是为解忧。忧与愁,都在心底,所以字典裏都归心部。酒落在胃裏,只能烧起一片壮烈的幻觉,岂能到心?

就我而言,读诗,不失为解忧的好办法。不是默读,而是读出声来,甚至纵情朗诵。年轻时读外文系,我几乎每天都要朗诵英文诗,少则半小时,多则两三小时。雪莱对诗下的定义是「声调造成的美」,说法虽与音乐太接近,倒也说明了诗的欣赏不能脱离朗诵。直到现在,有时忧从中来,我仍会朗诵雪莱的「啊世界,啊生命,啊光阴」,竟也有登高临远而向海雨天风划然长啸的气概。诵毕,胸口的压力真似乎减轻不少。

但我更常做的,是曼吟古典诗。忧从中来,五言绝句不足以抗拒。七言较多迴荡开阖,效力大些。最尽兴的,是狂吟起伏跌岩的古风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或「人生千里与万里」,当然要神旺气足,不得嗫嚅吞吐,而每到慷慨激昂的高潮,真有一股豪情贯通今古,大过瘾了。不过,能否吟到惊动鬼神的程度,还要看心情是否饱满,气力是否充沛,往往可遇而不可求。尤其一个人独诵,最为忘我。拿来当众表演,反而不能淋漓尽致。去年年底在台北,我演讲「诗的音乐性」,前半场空谈理论,后半场用国语朗诵新诗,用旧腔高吟古诗,用粤语、闽南语、川语朗诵李白的「下江陵」,最后以英语诵纳许的「春天」,以西班牙语诵洛尔卡的「骑士之歌」与「吉打吟」。我吟的其实不是古诗,而是苏轼的「大江东去」。可惜那天高吟的效果远不如平日独吟时那么浑然忘我,一气呵成;也许因为那种高吟的声调是我最私己的解忧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