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弹低调的高手──远悼吴鲁芹先生(第2/3页)

初识吴鲁芹,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交朋友有点随缘而化,他,却是我主动去结识的。那时我初去台湾,虽然还是文艺青年,对于报上习见的八股陋文却很不耐烦。好不容易有一天在新生副刊上读到署名吴鲁芹的一篇妙文〈谈文人无行〉,笔锋凌厉,有钱锺书的劲道。大喜之下,写了一篇文章响应,并且迫不及待,打听到作者原名是吴鸿藻,在美新处工作,立刻逕去他的办公室拜访。

后来他发现这位台大学生不但写诗,还能译诗,就把我在《学生英语文摘》上发表的几首英诗中译寄给林以亮。林以亮正在香港筹编《美国诗选》,苦于难觅合译的伙伴,吴鲁芹适时的推荐,解决了他的难题。这也是我和林以亮交往的开始,我也就在他们亦师亦友的鼓励和诱导之下,硬着头皮认真译起诗来。这段因缘,日后我出版《英美现代诗选》时,曾在译者序裏永誌不忘。

一般人提到台大外文系王文兴、白先勇、欧阳子那一班作家辈出,常归因于夏济安的循循善诱。夏氏中英文造诣俱高,在授英美文学的老师裏,是极少数兼治现代文学的学者之一。王文兴那一班的少壮作家能得风气之先,与夏氏的影响当然大有关係。不过夏济安的文学修养和他弟弟志清相似,究以小说为主:我常觉得,王、白那一班出的多是小说家,绝少诗人与散文家,恐怕也与师承有关。

据我所知,当时提掖后进的老师辈中,如果夏济安是台前人物,则吴鲁芹该是有力的幕后人物。五十年代吴氏在台北各大学兼课,但本职是在美国新闻处,地位尊于其他中国籍的职员。最早的《文学杂誌》虽由夏济安出面主编,实际上是合吴鲁芹、林以亮、刘守宜、与夏氏四人之力办成。纯文学的期刊销路不佳,难以持久,如果不是吴鲁芹说服美新处长麦加锡逐期支持《文学杂誌》,该刊恐怕维持不了那么久。受该刊前驱影响的《现代文学》,也因吴氏赏识,援例得到美新处相当的扶掖。

此外,当时的美新处还出了一套台湾年轻一代作品的英文译本,主其事的正是吴氏。被他挑中的年轻作家和负责设计的画家(例如席德进和蒋健飞),日后的表现大半不凡,也可见他的眼光之準。我英译的那本青涩而单薄的《中国新诗选》,也忝在其列。书出之日,有酒会庆祝,出席者除入选的诗人纪弦、锺鼎文、覃子豪、周梦蝶、夏菁、罗门、蓉子、洛夫、郑愁予、杨牧等之外(痖弦、方思等几位不在台北),尚有胡适、罗家伦等来宾。胡适更以中国新诗元老的身分应邀致词,讲了十分钟话。当时与会者合摄的照片我珍藏至今。此事其实也由吴鲁芹促成,当时他当然也在场照料,但照片上却没有他。功成不居,远避镜头,隐身幕后,这正是吴鲁芹的潇洒。暗中把朋友推到亮处,正是他与林以亮共有的美德。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的往事了。一九六二年他去了美国之后,我们见面遂稀:一次是在一九七一年夏天,我在回国前夕从丹佛飞去华盛顿,向傅尔布莱特基金会辞行,乘便访他和高克毅于美国之音,一同吃了午餐。另一次,也就是上一次和最后的一次,便是前年在里昂之会。回想起来,在法国的五日盘桓,至今笑谈之貌犹在左右,也真是有缘幸会了。

和吴鲁芹缘悭一面的千万读者,仍可向他的作品裏去认识这位认真而又潇洒的高士。他在文章裏说:「智愚贤不肖,都要速朽的。」这话只对了一半,因为一流作家的文字正如一块巨碑立在他自己身后,比真正的碑石更为耐久。这一点倒是重如泰山,和他在文中潇洒言之者不尽相同。

吴鲁芹一生译着颇富,但以散文创作的成就最高。早年作品可以《鸡尾酒会及其他》为里程碑,尤以〈鸡尾酒会〉一篇最生动有趣。据我所知,〈小襟人物〉虽然是他仅有的小说创作,却寄寓深婉,低调之中有一股悲怆不平之气,不折不扣是一篇杰作。吴氏迁美之后,一搁笔就是十年以上,甚至音讯亦杳。正当台湾文坛準备把他归档为过客,他却蹄声得得,成了荣归的浪子,捲土重来之势大有可观。《英美十六家》游刃于新闻採访与文学批评之间,使他成为台湾空前的「超级记者」。《瞎三话四集》、《师友.文章》、《余年集》相继出版,更使晚年的吴鲁芹重受文坛瞩目。

一位高明的作家在晚年复出,老怀益壮的气概,很像丁尼生诗裏的希腊英雄犹力西斯。「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想伏枥的老骥,一旦振蹄上路,这种廉颇意结总是难克服的。目前的文坛,我们见到有些诗人复出,能超越少作的不多。有些散文家迄未搁笔,却慢慢退步了。吴鲁芹复出后非但不见龙锺之态,反而笔力醇而愈肆,文风庄而愈谐,收放更见自如,转折更见多姿,令人刮目。而正当晚霞丽天之际,夕阳忽然沉落。如此骤去,引人多少怅望,也可谓善于收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