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同一个省(第2/2页)

这个地区的领导人就是叔叔的老朋友江斯达。当时江斯达还没有被打倒,为了不让造反派的矛头指向自己,也出席了第一次批斗叔叔的会议。后来有人说,江斯达此举,可能还出于对叔叔几年前举报他隐瞒灾情的不满。

这次批斗会的主题是“狠批封建主义大毒草《红楼梦》”。当时,无论是造反派还是江斯达,都不知道毛泽东喜欢《红楼梦》。当然,我叔叔也不知道。

按照惯例,批判一定引来揭发,一个与叔叔同样着迷《红楼梦》的朋友在会上高声揭发,叔叔曾在一次读书会上说到,《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与书中写到的一位演员蒋玉菡,可能是同性恋。当时的中国人基本不了解同性恋,断定叔叔在散布下流色情。

叔叔被拉上了一辆垃圾车,挂着牌子游街示众。牌子上写着六个字:“《红楼梦》,同性恋。”在当时,民众看游街示众是一件乐事,每一次都人山人海,一个个踮着脚,伸着脖子,指指点点,像过节一般。这么爱干净的叔叔坐在垃圾车上被那么多人观赏,他觉得是奇耻大辱,便把头低下,却不小心发现街角有一个年轻女子在观看。

这位年轻女子,就是叔叔给妈妈提到过的那位演员。此刻她态度冷漠,没怎么看叔叔的脸,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叔叔胸前牌子上的六个字。

叔叔的目光快速从这个女子身上移开,心想幸好这个女子最近没有来给自己洗衣洗鞋。叔叔抬头注视街边密密层层的民众,突然不觉得有什么奇耻大辱了。他从上海西郊一个丹麦人住宅的地下酒窖出发来到这里,家里的亲人都不知道这里什么样,却都知道这是他的地方。他为这里的民众做了多少事,这个秘密只有一个人清楚,那就是江斯达。但前几年,他又为了这里的民众,把这个人得罪了。他冒险上书北京,只想把这里的民众拉出灾难,但眼下,他们全都兴高采烈,成了自己的灾难。他闭上了眼,任垃圾车摇摇晃晃,满脑子都是那个丹麦人住宅的地下酒窖。

叔叔那天晚上就割脉自杀。那个揭发他的朋友正从窗前走过,发现情况不对,与别人一起破门而入,把叔叔送到医院。抢救回来才三天,叔叔第二次割脉,又被抢救,因此有了第三次割脉。

叔叔是一个血性男子,悲怀壮烈。他三次割脉,完成了三次最决绝的政治抗议和文化抗议。他让我想到我们的余家先祖,在一片血泊中举起了最后那面旗。

当时我写给他的求援信,他没有收到。几天后,他们单位通知了我家。妈妈和祖母决定瞒过我们下一代,两个人坐火车去料理后事。

祖母怔怔地看着自己最小儿子的遗体,又横了一眼四周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群,拉了拉妈妈的手,要她别再哭下去。

没有人理她们,在一片冷脸中操持完火葬事务,妈妈捧着叔叔的骨灰盒,与祖母一起走在寒风凛冽的江淮平原上。祖母脸色木然地看着路边的蓑草荒村,心想,这就是他的土地。老娘我夜夜做梦都在猜测这片土地的模样,猜测他不愿离开的理由。现在,终于离开了,还是跟着娘。

祖母对妈妈说:“让我捧一会儿吧。”

妈妈犹豫了一下,恭恭敬敬地把骨灰盒递到祖母手上。祖母抱过后停住了脚步,对妈妈说:“你看我这个女人,一辈子都在送走一个个儿女,现在连最小的一个也捧在手上了……”

“姆妈!”妈妈轻轻叫一声,双手扶住了她。

祖母还是无泪。她说:“现在只剩下志敬一个了,千万要让他活下来。”

她们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了火车站。

火车开动后,她们从车窗里看到,有一个男人慌忙从月台上跑过来,看着这趟列车,双手拍了一下腿。

祖母说:“这个人很像江斯达,他怎么会这样老了?”

“江斯达?”妈妈问,“他跑来干什么?”

后来马兰听我讲叔叔在安徽自杀的事,每次都心事重重。她觉得,应该为叔叔做点事。

“他太孤独了。”马兰说,“这片土地不应该这么对待他。”

就在叔叔去世二十五周年的祭日里,黄梅戏《红楼梦》在安徽隆重首演,产生爆炸般的轰动效应。这出戏获得了全国所有的戏剧最高奖项,在海内外任何一座城市演出时都卷起了旋风。

全剧最后一幕,马兰跪行在台上演唱我写的那一长段唱词时,膝盖磨破,鲜血淋漓,手指拍击得节节红肿,每场演出都是这样。

所有的观众都在流泪、鼓掌,但只有我听得懂她的潜台词:刚烈的长辈,您听到了吗?这儿在演《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