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大民主

人生中,会有这一天。

就像一队人长途赶路。在这天之前,你是一个被牵着走的人,跟在后面的人;在这天之后,你变成了一个搀扶别人的人,走在头里的人。

这是一个“成人礼”,却没有预告。

我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爸爸让我牵住了全家人的手。但抬头一看,前面的路没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八月的一天傍晚,夕阳凄艳,十分炎热,我从学校回家。

爸爸小心地看着我,目光有点躲闪,嘴角有点笑意。好像做错了事,又好像要说他没有做,却不知如何解释。这神情,使我和他的关系突然产生了逆转。

爸爸扫了我一眼。对祖母说:“阿坚揭发了我。”

“阿坚?”祖母问,“他揭发你什么?”

爸爸支支吾吾地说,吴阿坚揭发的是历史问题。说是共产党刚刚解放上海的几天之后,有一个人在路边拿出小本子写了一句反共的话给大家看,爸爸看了,却没有把那个人扭送到公安局。

爸爸说,阿坚已经把这个揭发写成大字报贴了出来。

祖母立即问:“照阿坚的说法,他自己也看到了,为什么不扭送?”

爸爸苦笑一下,说:“这是每次政治运动的规则:他一揭发我,自己就安全了。”

“这个黑良心,还是眼红我家。”祖母说,“你先定下心,看他怎么闹。”

“没法定心了。”爸爸说,“一人揭发,大家跟上。所有的老朋友都争着划清界限,大字报已经贴了一大堆。”

“老朋友?揭发什么?”祖母问。

爸爸突然语塞,低下了头。

祖母看了我一眼,轻声问爸爸:“是不是真有什么把柄?”

“没,没有!”爸爸连忙辩解。他以最快的速度扫了一眼妈妈,说:“也有大字报说我岳父是地主,是赌徒,还把大姐的公公判刑的事连在一起了。”

妈妈皱起了眉头。祖母的眼光立即从妈妈脸上移开,紧接着爸爸的话头问:“他们有没有揭发你父亲抽鸦片?”她要把话题从朱家挪回余家。

“那还没有,恐怕快了,阿坚一定会揭发。”爸爸说。

“他揭发?那鸦片是在哪里抽的?鸦片馆是谁开的?你也该反过来揭发他!”

祖母说到这里突然噎住了,摇摇头,叹口气,说:“别,我家不做这样的事,到死也不贴别人大字报。”

这时妈妈抬起头来,问爸爸:“这么乱贴大字报,大家都咬来咬去,胡言乱语,你们单位的领导也不管一管?”

“领导说了,这是大民主。群众大鸣大放,任何人都可以站出来打倒别人。中央提倡的,谁也阻挡不了。”爸爸说。

“大民主?”妈妈疑惑地看着我,希望这个已经成为大学生的儿子能给她解释几句。

我看着妈妈,摇摇头。这时我发现,爸爸和祖母也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我。

——在我家出现的,是一场当时被称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后来又被简称为“文革”的政治运动。

爸爸最想知道的问题,不是吴阿坚为什么要揭发他,而是执政者为什么要搞“文革”。

当时所有的报纸天天都在回答这个问题,说发动“文革”是为了“清除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赫鲁晓夫曾是苏联元首,他清算了他的前任斯大林。这使中国元首产生了担忧,怕在自己去世后也出现这样的清算者。对于这种说法,爸爸就听不懂。他想,既然睡在身边,伸出手去就能一把抓住,多么简单的事,为何要把这么大的中国都搞乱?

两个自称从北京来的高干子弟,站在街边的一条长凳上在发表演讲。他们先介绍了自己的父亲是谁,一个是副总理,一个是大将。接着他们甩了几下拿在手里的皮带,就像甩鞭一样。他们说,躲在中央的赫鲁晓夫,由全国各地的很多小赫鲁晓夫保护着。他们又说,共产党的干部绝大多数都烂了,对劳动人民实行法西斯专政,因此必须全国造反夺权,实行大民主。接着,他们又举起拳头喊了很多口号。

这些口号乍一听全是“反政府言论”,但政府的报纸也都渐渐这么说了。我联想到叔叔写信投诉的那些隐瞒灾情的干部,觉得真该用民主的办法好好整治一下。但是,眼前的事实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爸爸不仅不是赫鲁晓夫,他连一个科长都不认识啊。

原来,政治口号只是一种引爆,仅仅几天,就成了一种全民性的互斗互咬。

全民性的互斗互咬,是天下最大的人文灾难。政客和政策可以起起落落,并不重要,我看到的是,人性深处的邪恶获得了全面的鼓励、释放、凝聚、扩散,并固定为生态习惯。这是人文灾难的狂欢仪式,几十年都清除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