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饥荒

我到上海两年后,一九五九年,一场大饥荒突然降临。上海连摘野菜、网小鱼的地方都没有,大家干饿着。

祖母常常会叹口气,说:“早知道有饥荒,还不如在乡下。”但是,后来听乡下亲戚说,乡下也不好。前两年敲锣打鼓的“大跃进”耗去了农村太多的资源,又张扬了弄虚作假的风气,把饥荒成倍地扩大了了。

家里的稀饭越来越薄,最后,每人每顿只能分到五粒手指头一般大的“面疙瘩”了,吃完还没走到学校就已经饥肠辘辘。开始我一直以为是我家的特殊情况,不敢告诉同学自己饿极了。后来才发现,大家都一样,包括那些最典雅的老师。

典雅中的典雅是教生物课的曹老师。戴着金丝边眼镜,梳着很整齐的发型,每天全身笔挺。他除了校长来听课时勉强讲几句普通话以外,平常只讲老式上海话,又夹了很多英语名词。开课后不久就讲到了早期原生动物“草履虫”,他在黑板上画完长圆形的图像后,转身便说:“这东西和我同名。”原来,他叫曹侣仲,一个很中国、很古典的名字。

一天,正是早晨上学时分,在校门东侧不远处,一个过路的中年市民咳了两下嗓子后,吐了一口痰在地上。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校内,任何人都有权要求那个随地吐痰的同学用纸把痰擦了。但这是在校门外,又是一个中年市民,周围的同学们都用眼光包围着那个人,却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大家听到了熟悉的上海口音:“请大家让一让。”只见曹老师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方叠得很整齐的白色手帕,弯下腰去,把地上的痰迹擦去了。这动作震惊了所有的同学,包括那个中年市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而曹老师则完全不在意众人的目光,把那方白色手帕丢进校门口的废物箱里,静静地进了校门。

我们原先背地里都叫他“草履虫”,从这件事情之后,全都改口叫曹老师了。我相信,只要是我的同学,不管是哪个班的,直到今天垂垂老矣,也没有一个人会有随地吐痰的习惯。曹老师那方白色手帕,实在是擦干净了一大批人的人生。

但是,饥荒来的时候,曹老师却遇到了一次重大打击。那天,就在曹老师曾经用白手帕擦痰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卖烘红薯的小摊子。一个半身高的泥炉子,当场烘烤着红薯,那香气,简直能敌过千军万马。以前也有这种小摊,为什么没有这么香呢?这个小摊的烘红薯卖得奇贵,每天早晨小摊的周围都拥挤着密密层层的人群,却很少有人掏钱购买,大家都在闻香气。其中,多数是我们学校的同学。

摊主一开口,就让同学们大吃一惊。他说:“你们学过物理了吗?香气也是物质,你们再闻我要收钱了!”

他居然用那么斯文的语言嘲讽饥饿的学生,这话被正好过路的曹老师听到了。曹老师立即上前捡起一枚烘红薯让他称秤。

摊主像珠宝商一样小心翼翼地称过,便报出了一个价钱。曹老师二话不说就把一张大面值的钞票付给他,他开始低头找钱。这时,曹老师发现那枚烘红薯上有一块瘢,便顺手换了另外一个。

摊主正将一大把找零的钱数给曹老师,却听得有一个旁观者揭发,红薯已经换了一个。摊主立即来了精神,抢回曹老师手中的红薯再称,分量果然比刚才称的重了一点点,就扬起嗓子大喊“小偷”,拉着曹老师的手要去派出所。

这么小的事情一下子闹得这么大,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全民性的饥饿。只是有同学说,那个向摊主揭发的人,正是不久前随地吐痰的人。

派出所的警察一听便说:“这算不了偷窃,不是派出所管的事,有争执找居民委员会调解吧。”

居民委员会的老大爷、老大娘听完两方叙述,让曹老师按照后一个红薯的分量把钱补足了,就算解决了问题。他们看了一眼跟来跟去的一大群民众,又觉得居民委员会有责任站出来为曹老师讲几句话。

第二天一早,学校大门口就贴出了一份居民委员会署名的布告,上面写着:

昨天在中学门口发生的红薯事件,不属于偷窃性质。曹侣仲老师只是因为饥饿而偶犯小过,已在本会帮助下补钱改正,特此说明。

校长一看,立即命令撕掉,但已经来不及了,全校师生几乎都已经看到。

不管多少人安慰曹老师,他还是决定不再上课,只愿在总务处做一个办事员。

这件事之后,所有的人不再掩饰饥饿。

饥饿会导致水肿,水肿的特点是用手指按在另一只手的胳膊上,陷下去的指凹一时弹不回来。与我同桌的万同学每天一早总是来按我的胳膊,然后说:“还肿,还肿。”我伸手去按他,他一笑,说:“也肿,也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