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的眼神(第2/5页)

孙权没有听他的,意气昂昂地派兵向海南进军了。结果是,如此遥远的路途,走了一年多,士兵死亡百分之八九十。孙权后悔了,又与全琮谈及此事,称赞全琮的先见之明。全琼说,当时君臣中有不少人也是明白的,但他们怕被当做不忠,不提反对意见。

三国是一个英雄的时代,而英雄也未能真正征服海南。那么,海南究竟是等待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完全出乎人们意料,在孙权南征的二百多年之后,一个出生在今天广东阳江的姓冼的女子,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几乎是永久地安顿了海南。公元五二七年,亦即特别关心中华版图的地理学家郦道元去世的那一年,这位姓冼的女子嫁给了高凉太守冯宝,开始辅佐丈夫管起中华版图南端很大一块地面,海南岛也包括在内。丈夫冯宝因病去世,中原地区频繁的战火也造成南粤的大乱,这位已届中年的女子只得自己跨上了马背。

为了安定,为了民生,为了民族间的和睦,她几十年一直指挥若定,威柔并施。终于,她成了南粤和海南岛很大一部分地区最有声望的统治者,“冼夫人”的称呼在椰林海滩间响亮地翻卷。

直到隋文帝统一中国,冼夫人以近似于女酋长的身份率领属下各州县归附,迎接中央政权派来的官员,消灭当地的反叛势力,使岭南与中原建立了空前的亲和关系。

冼夫人是个高寿的女人。如果说结婚是她从政的开始,那么到她去世,她从政长达七十余年。从中原文化的坐标去看,那是一个刘勰写《文心雕龙》、颜之推写《颜氏家训》的时代;而在他们的南方,一个女人正威震海天。

她不时回首中原,从盈盈秋波到蒙眬慈目,始终是那样和善。

没有什么资料可以让我们知道冼夫人年轻时的容貌和风采,但她的魅力是不容怀疑的。直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琼州海峡两岸还有几百座冼夫人庙,每年都有纪念活动,自愿参与者动辄数十万,令人吃惊。

一种在依然荒昧背景下的女性化存在——这便是盛唐之前便已确立的海南岛形象。

由唐至宋,中国的人文版图渐渐南移,而海南岛首先领受的却是一些文化水准很高的被贬文官,他们为这个岛留下了很多东西。

例如,李德裕是唐朝名相李吉甫的儿子,自己也做过宰相,在宦海风波中数度当政,最后被政敌贬到海南岛崖州(即今琼山县)。这么一个高官的流放,势必是拖家带口的,因此李德裕的子孙就在海南岛代代繁衍,据说,今天岛上乐东县大安乡南仇村的李姓基本上都是他的后裔。在岛上住了一千多年,当然已经成了再地道不过的海南人,这些生息于椰林下的普通村民或许不知道,他们家族在海南的传代系列是在一种强烈的异乡感中开始的。

从李德裕留下的诗作看,他也注意到了海南岛的桄榔、椰叶、红槿花,但这一切反都引发起他对故乡风物的思念,结果全成了刺心的由头。他没有想到,这种生态环境远比他时时关切的政治环境重要,当他的敌人和朋友全都烟消云散之后,他的后代却要在这种生态环境中永久性地生活下去。他竟然没有擦去泪花多看一眼,永远的桄榔、椰叶、红槿花。

海南岛人民把他和其他贬谪海南的四位官员尊称为“五公”进行纪念,认认真真造了庙,端端正正塑了像,一代又一代。“五公”中其他四位都产生在宋代,都是为主张抗金而流放海南的,而且都是宰相、副宰相的级别。一时间海南来了那么些宰相,煞是有趣。主张求和的当权者似乎想对这些慷慨激昂的政敌开个“小玩笑”:你们怎么老是盯着北方疆土做文章,没完没了地念叨着抗金、抗金?那就抗去吧——一下被扔到了最南面。

这“五公”先后上岛后,日子难过,心情不好,成天哀叹连连。但是,只要住长了,就会渐渐爱上这个地方。宋朝的副宰相李光在这里一住十几年,大力支持当地的教育事业,希望建设一个儒学小天地,甚至幻想要在琼州海峡架起一座长桥,把海南岛与大陆连接起来。

“五公祠”二楼的大柱上有一副引人注目的楹联,文曰:

唐宋君王非寡德,

琼崖人士有奇缘。

意思是,这些人品学识都很高的人士被流放到海南岛,从我们的眼光来看,可以不说唐宋君王缺德,而是我们海南岛的一种莫大缘分,要不然我们怎么结交得了这样的大人物呢!这番语句,出于海南人之手,真是憨厚之至,我仰头一读就十分感动。

在被贬海南岛的大人物中,比“五公”更有名的还是那位苏东坡。苏东坡流放到海南岛时已六十多岁,原先他总以为贬谪到远离京城、远离故乡的广东惠州也就完了,辛辛苦苦在那里造了一栋房,把儿孙一一接过来聚居;谁知刚喘一口气,又一声令下要他渡海。苏东坡想,已经这么老了,到了海南先做一口棺材,再找一块墓地,安安静静等死,葬身海外算了。他一到海南,衣食住行都遇到严重困难。他自己耕种,自己酿酒,想写字还自己制墨,忧伤常常爬上心头。然而,他毕竟是他,很快在艰难困苦中抬起了专门发现生趣、发现美色的双眼,开始代表中华文化的最高层次,来评价海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