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3/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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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死,他就已经渐渐消失,隐入传统。别的乐手从他身上拿走了太多,他已经所剩无几。现在当他演奏,乐迷会说他是在追着以前的自己苟延残喘,是对那些像他的乐手的拙劣模仿。在一次表现糟糕的现场演出中,有个家伙走过来对他说:“你不是你,我是你。”无论去哪儿,他都听见有人吹得像他。他叫所有人总统,因为他到处都看见自己。他曾被踢出弗莱彻·亨德森(Fletcher Henderson)的乐队,因为他吹得不够像霍克。现在他被踢出了自己的人生,因为他吹得不够像自己。

没人能像他那样,像他那样用萨克斯去唱歌,去讲故事。但现在他只有一个故事可讲,那就是他再也无法讲故事。所有人都在替他讲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最终沦落到阿尔文,望着窗外的鸟园,静静地等死。对这一切他并不太明白,也不再有什么兴趣,除了一点:它开始于军队。不是军队就是贝西(Basie),再以军队结束。一回事。多年来,他一直对那些入伍通知置之不理,靠着乐队Z字形的旅行路线,他总能比军方快上个五六步。然而,一天晚上,当他走下舞台,一个戴着飞行员墨镜、脸像鲨鱼皮的军官向他靠过来,像乐迷索要签名那样,递给他一叠征兵通知。

他出现在入伍登记处,疲惫不堪,房间的墙因发烧而颤抖。他坐在三个严厉的军官对面,其中一个眼睛从不离开面前的档案。这些一脸蠢相的家伙,每天伸着下巴,像擦靴子一样刮胡子。身上散发着古龙水甜美的气息,总统伸直他的长腿,在硬椅子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地让自己接近于平躺,看上去随时都会把他那双雅致的皮鞋搁到对面桌上。他的回答围着他们的提问跳舞,机敏而又含糊。他从双排扣夹克的内袋掏出一品脱金酒被其中一个官员怒骂着夺走,总统平静而困惑,缓慢地挥挥手:

——嗨,女士,别紧张,酒够大家分的。

体检显示他有梅毒。他醉酒,吸飘,被安非他命弄得晕乎乎,心脏就像一只嘀嘀嗒嗒的手表——但不知怎么他还是通过了体检。似乎他们决心要不顾一切把他送进军队。

爵士乐是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是找到一条与别人不同的路,是从不连续两晚演奏同样的音乐。军队则要求所有人都相似,雷同,难以区分,一样的外表,一样的思想,一样的一切,日复一日,一成不变。所有东西都必须摆得方向一致,棱角分明。他的被单叠得像储物柜铁角那么硬。他们给你剃头就像木匠刨木头,要刨得方方正正。甚至军服也是为了改造体形而设计,为了造出正方形的人。没有曲线或柔软,没有色彩,没有沉默。简直不可思议,短短两周,同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有着懒散、慢吞吞的步伐,而在这儿,他却被命令齐步走,在操场上来回踏步,脚上的靴子重得像锁链,走到他感觉头像玻璃一样脆。

——摆动双臂,扬。摆动你的双臂。

快叫他摆动。

他讨厌所有坚硬的东西,甚至硬底皮鞋。他喜欢好看的东西,喜欢花朵,以及花朵留在房间的气味,喜欢贴身的柔软棉布和丝绸,喜欢吊在脚上的鞋:拖鞋,印第安人的软皮平底鞋。如果生在三十年后,他会成为坎普,生在三十年前,会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在十九世纪的巴黎,他会是个柔弱的世纪末式人物,但如今他却在这儿,被围困在一个世纪中间,被迫成为一名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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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过来,房间里弥漫着外面霓虹绿色的光雾。那是他睡着时亮的。他睡得那么浅,几乎算不上睡,而只是世界节奏的一种变化,所有一切都飘浮起来,相互分离。当他醒着,有时会怀疑自己在做梦,梦见自己在这儿,在一个旅馆房间里奄奄一息……

他的萨克斯靠着他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有一张他父母的相片、古龙香水,和他的卷边平顶帽。他看过一张几个维多利亚女孩的照片,她们就戴着这样的帽子,缎带垂下来。不错,很漂亮,他觉得,从此他就戴起了这顶帽子。赫尔曼·莱昂纳德(Herman Leonard)曾来给他拍照,但最后却把他完全踢出了画面,而选择了一幅静物:帽子,萨克斯盒,一缕升上天的香烟烟雾。那是多年以前,但那张照片就像一个预言,随着每一天的过去,随着他融入人们的记忆,而渐渐变成现实。

他开了一瓶新酒,回到窗边,一边脸被霓虹光线染绿。雨已经停了,天空变得清澈。一弯冷月低低地挂在街头。乐手陆续出现在鸟园,拎着乐器盒,互相握手有时他们会抬头望向他的窗口,他便想他们会不会看见自己,看见他站在那儿,正一只手擦去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