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比谁活得更长……(第4/4页)

一九九二年春,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找工作,正拿出简历来自我推销,见一胖墩墩的小伙子戴着一顶极棒的灯心绒棉帽走进来,觉得有些面熟。这时,二编室副主任丛培香说:王清平,快来见见你的校友。

原来他是王清平!在北大时,他是有名的苏州才子,傲气得很,我只在路上被人指点着见过他——一个清秀瘦削的老生。知道他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但怎么变得这么胖?

据说,那天我一走,清平就在办公室里感叹:她就是杜丽呀,比前几年可是老多了。后来我跟他住在一个楼道,这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几乎要找他拼命。

在北大时,清平有几句诗流传颇广,无人不晓:

落山的太阳神奇的月

大饼烙好看下雪

你要抒情你就抒情

我肚子饿了我要吃大饼

真不知这老兄是怎么想出来的,怕是从武侠里得的灵感吧?——他是中文系的资深武侠迷,尤爱古龙、温瑞安。他若是开一堂武侠课,恐怕得讲上好几年。

他在出版社大院的宿舍,活脱脱把北大男生宿舍给搬过来了:桌上搁着一年前的煎饼馃子,床底下塞着几百双臭袜子——他说自己从来不洗袜子。在街上拣那个十块钱五双的买,穿一双扔一双。在他的宿舍,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乌黑锃亮的枕头——炼半斤八两的油应该没问题。

最绝的是墙上写在泛黄纸上的一首五言:

倾杯对箫鼓

拔剑无生死

少年愁梦里

红袖不解诗

我乍一看以为是我们都熟悉的一位名人的书法,再细一看,又是不同,那字、那诗都一定是神助——清平说是酒后泼墨而成。我看那幅字大有收藏价值,诗则会流传百世。

在大学里,有一天,我看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日瓦戈医生将死前,在电车上,看到几个正在发育成长的人一个靠一个以不同的速度向前走去,他想到“不知谁的命运能超过另一个人的命运,谁比谁活得更长……”我在这句话底下划了线。

一九八八年五月四日,是北大校庆九十周年。整个学校都在狂欢。晚上,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碰上高年级的学姐易敏,她和几个作家班的学员在一起,我也跟他们一起去喝咖啡。其中有女诗人伊蕾。我早已听说过她的名字。第一次见到她人,在咖啡厅暗红的光里,我被她的脸震慑住了——二十岁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被磨损的女人的脸,那脸上有一种被痛苦、被屈辱、被岁月毁坏的无形的痕迹,有一种无意识的、不自觉的痛楚与冶荡。只可惜我当时太小,无法领略那张憔悴的脸上动人的美。相反,坐在她的对面,我替她害羞:她这样堂皇地坐在那里。

很晚我才去读她的诗——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二日,我在书店里买了一本一九九零年出版的她的诗集《女性年龄》,我翻到后记,第一句话就是:“我好像天生就老了。”我为什么没有更早地读到?

杜丽(1967—),山东莱州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在北京某出版社工作。作品集有《美好的敌人》《带绿色玻璃罩的台灯》《为卡尔文疯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