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比谁活得更长……(第3/4页)

说起来我们班第一个生孩子的是上海的老姚,我们都还在寻找进入社会的感觉,他的女儿就呱呱坠地了——他给女儿取名姚万枝——因为,万枝妈怀孕期间,万枝爸吸了有一万枝香烟。老姚叫姚献民,笔名郁文,也写诗,他把自己看成这帮诗人的领袖。

一九八三年十月三十日,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北京突然下起了雪。这场雪来得那样突然,人们简直一点准备都没有,雪片儿就急切地洒下来,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银白的世界。雪下得无声无息,直到睡觉前还不停,我们都怀着莫名的激动入睡了,等着次日早晨看雪景。十一月一日晨,等我们拉开窗帘,那场雪已经无影无踪,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那样凄绝,那样不真实——也许清晨气温只升了一点点,那么厚的雪就全化了。在去上课的路上,我们都若有所失,上课的时候恍恍惚惚,后来,我们系那几个写诗的男生几乎每人都写了一首诗,题目都叫《第一场雪》。

一九八九年夏天,我大学毕业,留下来继续读研究生。根据国家教委的政策,先得到基层锻炼一年。我们系去的是北京青云仪器厂二分厂,地点离北大很近,就在双榆树青年公寓对面。我和武汉大学中文系考来的范智红被分在钳工班,分别跟着两台冲床捡零件。冲床永远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说话得扯着嗓门使劲喊。钳工班有六七个人,几乎个个都是结巴——据说与冲床的声音有关。在我那台冲床上操作的是一个长得相当帅气的小伙子,叫贾精兵,一笑一口白牙,长得像今天的张德培。他见我担心耳朵被震出毛病,就把他发的耳罩给我用,这下我更听不见他讲话了。

小贾只有初中毕业,没什么好炫耀,他最爱说的就是带我免费逛动物园,说是他爸是动物园的工作人员,他从小在动物园里混,从来不买票,人熟路熟。

还有就是穿西装的事:“小,小杜,你,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油渍麻花的,等星期六,一洗澡,头,头发一吹,换上我的西装,走在马路上,你保准认,认不出我来。”

离开工厂后,有一天我坐332路汽车,在魏公村附近,见一西装革履男士飞车而过——我一眼就认出那就是北京青云仪器厂二分厂钳工班的贾精兵。

一九九二年春,我们研究生面临毕业分配,有个叫张虹生的男生找工作不顺心,在回北大的路上,骑自行车冲进了北京动物园,被管理人员连人带车扣下,后来,放了人,不放车。张虹生想起小贾的话——我还以为他只想带我一个人逛动物园呢,敢情全都许诺——就跑去给他打了个电话。小贾在隆隆的机器声中说:这事儿包在哥们儿身上了。张虹生在自己待过一年的车间里等小贾下班后(上班时间不准外出),两人一起七拐八拐进到动物园。小贾冲烟摊一抬下巴:你去买包烟。到了管理处,小贾一哈腰,说:X伯,我是贾XX的小三儿,我的哥们儿……张虹生及时地递上了希尔顿,那X伯一挥手:车在那边,推去吧。

我听张虹生讲了此事,原来当年小贾不是吹牛,还真能不花钱进动物园,他在隆隆的机器声中想入非非是有根据的——他至少比北大研究生有能耐。

在工厂期间,我们大学的同学游进死了。游进是四川人,毕业后分配在四川人民广播电台。一九八九年年底,他也得下基层,临行前和几个好友在成都一家餐馆喝酒话别,遇上坏人调戏女服务员,游进上前制止,被捅了一刀,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他淳厚,风趣,笑起来朗朗有声。仿佛前不久他还在班里的新年晚会上演小品,笑倒一大片,毕业还不到半年他就没了。后来他被追认为四川省新闻工作标兵。

一九九二年秋天,我们班的又一个男生,写诗的戈麦失踪了。后发现他自沉万泉河中。戈麦内向寡言,我几乎记不起作为同班同学和他有什么交往,只记得大学毕业后一次班级聚会上,他说我嗓音听不出性别。他生前的好友西渡将他的诗作整理出来,交漓江出版社出版,责任编辑是我们系八七级的女生张谦。诗集叫《彗星》,象征着他天才而短暂的一生。这时,我才好好读了他的诗,被他诗中的光芒所折服。书的后头有西渡、臧棣、桑克、徐江等怀念戈麦的文章,读后我才知道戈麦在孤独中写作的情况。

一九九三年春,我去南方出差,刚巧西渡回浙江探亲,便结伴而行。西渡给我看了戈麦的三篇小说遗作:《地铁车站》、《猛犸》、《游戏》,我读后大为折服。到南京后,我们设法找到王干,希望能交《钟山》发表。后来,《地铁车站》发在《钟山》一九九四年第五期,后面两个王干送到《山花》上,好像是一九九四年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