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果处处

洁尘

浆果处处,这个词组打上一个书名号,就是前苏联作家叶甫图申科一部小说的名字。我没有看过这部小说,听说其中的重要元素有宇航员、地球和人类之间的关系以及对民族主义的思考。有好些人说这部小说很棒。对我这个没有读过这部小说的人来说,我觉得书名很棒。

浆果处处。这个意思是说,凡是沾到浆果这个字眼的文字,对于我来说都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这些文字似乎都有一种饱满、滋润、酸甜可口、维生素丰富的感觉,它们让人觉得,很清淡,又很有营养。

“……那里,我们藏起了自己,/幻想的大缸,里面装满浆果,/还有偷来的樱桃,红红地闪烁。/走吧,人间的孩子!/与一个精灵手拉着手,/走向荒野和河流,/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你不懂。……”这是叶芝的诗。

想要去频频触碰浆果这个字眼,可以去读普里什文和吉辛这类对自然的记录和描述有如神助的作家。当然还有梭罗。我对梭罗的印象和感情都要更深一些。他在《康科德河和梅里麦克河上的一周》、《瓦尔登湖》、《缅因森林》和《科德角》这四部有关自然的著作中,经常提及他那想以采摘浆果为生的理想,还有好些与浆果相遇的经历。他说,他希望可以“整个夏天我去山林中游荡,信手采摘沿路的浆果,然后就随便卖出了事,这样做有点像是在放牧阿德默特斯的羊群”。

到底什么是浆果呢?如果去搜寻一番,可以得到这样的说法:浆果简单地来讲就是水份含量很高,果肉呈浆状的这样一类果实。然后,那些资料告诉我们,草莓、树莓、桑椹、黑加仑是浆果,樱桃、葡萄也是浆果,猕猴桃、无花果、柿子、香蕉、桃子、龙眼、荔枝等都是浆果;据说,蔬菜里的西红柿、茄子这些也是浆果。这样一来,浆果这个在我看来很诗化的字眼就变得寻常了。在文字里,我还是愿意碰到一些不寻常的、野外的、稀罕的、需要遭遇的果实,比如,前段时间我读的安妮·普鲁的长篇小说《船讯》里,就有这么一段话描述北极圈夏天野地里的浆果,“海岬上,沼泽地里,数不清的浆果成熟了,野生黑醋栗,刺儿李,大果越橘,湿地果,夏虎刺,南瓜果,岩高兰果,还有直挺挺竖在紫酱色叶子上的带黑斑的云莓。……”这样的描述,带有一点植物学的专业味道,触发读者某种陌生新鲜的感觉和一种密集的景观想象,这在阅读中让人觉得很带劲儿。

其实,常识告诉我们,那些鲜见于日常生活的浆果,从口味上讲,比起那些我们熟悉的浆果来说,一般来说都要差。熟悉的缘故往往得宜于可口,进而需求量很大。当然,也有可能有些品种不易于栽培种植,失之于批量生产,因而鲜见于日常生活之中。这就是一个常见的悖论,生活和艺术之间的悖论,打个比方说,可口的常见的草莓,较之于酸涩的罕见的刺儿李,在文学效果上讲,似乎就差了一截。

在我的阅读感觉里,文字里的“浆果”似乎代表着一种概念,一种孤独而芬芳的远方的生活,它代表着野外、跋涉、体力和心灵的艰难付出以及高度融合、背离物欲、放眼自然、专注内心等等一系列内容。它似乎是某种修行的代言物。不用说,这种印象首先是长期以来反复阅读梭罗带给我的。这些年来,我逐渐发现,读梭罗越多越久,一方面离他越远——因为他之人的不可学和他之生活的不可复制;另一方面,其实也可以离他越来越近,或者说,可以努力地靠近他,可以努力地在内心筑造愿景。有一次聚会时,一个朋友在犹豫是否拒绝旁边的电视制片人,那个电视节目的酬劳还不错。他说,我隐不了野,但还可以做到隐于市。我揶揄他说,隐于野和隐于市,都是小隐啊。朋友问,那大隐呢?我说,大隐隐于电视啊。众友大笑。这是一句玩笑,但也不尽然是一句玩笑。外在的一切其实并不重要,如果能掌握自己的内心。如果外在的一切能离开,那就说明可以随时返回。如果能离开人群,那就能真正地享受人群;如果能离开钱,那就能真正的享受钱带来的好处;如果能离开名声,名声就是一种美好;如果能离开爱情,爱情就是一种幸福。……这都是愿景,多么美好的愿景啊!

可惜的是,我们,大多数人,芸芸众生,我们做不到。我们被很多东西控制,无论是在哪里。我们被欲望控制着。

这个世界,专注于个人内心的成长和强大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甚至,这种专注和生活的面貌是完全相反的。巨大而猛烈的生活像海潮一样涌过来,那些为内心成长所做的努力,那些决心,有的时候就像砂器一般被冲毁掉了。又要重建,又要劳作,如果还想再看到它们。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得重建,还是得劳作,要不然,生活是无法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