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第4/8页)

他说完就找你之后,也沉默着。我没动,他也不动,形成了一个僵持的局面。但他的最终目的不应该是只将我固定在楼梯上,他应该还有下一步骤。显然,目前的这个僵局是暂时的。他一定得事先想好,先怎样,然后怎样,最后怎样,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情况怎样,如突然遇到第三人怎么办,对方拼命挣扎怎么办,等等。这是几套方案,一系列的动作,已事先编好了程序。但,百密一疏,他没有想到我会不反抗。像1+1等于几的问题出现在考大学的试卷中。谁都不会认为它是2,然而它就是2。这个考题使精于数学的人在他的等号后边犹豫了很长时间。看来问题的难易取决于它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什么地方。他就停在了一个简单的问题面前,不敢相信那个同样简单的答案。这导致他一系列动作间出现了空白。对于这突然的断链,他不知如何续接。于是那段空白就如浅水中的鱼,被我毫不犹豫地看到了,并且抓在了手中。

我立即剪下一段我的精神和意志嵌进那段空白。这段有着我的属性的物质是黑色的。它不易被察觉,闪着煤的断面似的漆光。链条完整了。我的意志乔装进入到他的精神深处,将伺机干扰并打乱他的固有程序,进而左右整个局面。我将凭靠着它的能量拉动业已搁浅的大船。

你松开手,我不喊。那段黑色物质耀眼地闪了一下。发出了第一组信号,开始进入工作状态。

我是在他宽大的手掌里说这句话的。当那些对付我尖叫的士兵如潮水一样退却后,手掌与我的嘴唇之间出现了一丝空隙,我的声音得以从这空隙爬过。如一粒种子的幼芽蜿蜒地爬过压在它头顶的石头,从一侧将头探了出来。我的声音从他细窄的指缝中滑出,如饴糖一样扯成粗细不均的条状。

他的手开始放松,尴尬地下滑,最后垂了下去。我知道他的犹豫、担心还有吃惊。如果他作案多起的话,我肯定他从未听到“我不喊”三个字。他有力的手都是成功地将嘶叫和呼喊严严地堵了回去,甚至连同呼吸都一齐堵住。

我的呼吸终于得到了口腔的援助,变得从容起来。

我惊异于我超常的冷静,这种如巨石一样的冷静从哪里来,它是怎样在我的头脑中生成并且成长?我对付强奸犯并未有过经验,也没有过性经验。总之,在我被一个陌生的男人牢牢地抱住时,我对男性还几乎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强奸意味着什么,我仅有的一次经验也不足以证明男性有多么可怕。那是我第一次同我很喜欢的一个男人的拥抱。我们站在树下,暮春时节,风很暖,我们头上的柳树枝条又长又柔软。那是一株江边的古柳,它像一个巨大的水母,遮在我的头上。而此前,我从未接触过异性,因此,在我的想象里那应该是惊心动魄的。我倒是希望能那样,结果是我没能怎么样,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看见我头上的星星还有月亮都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世界并未因此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原以为它至少应为我摇晃一下的。

若干年前在松花江边抱住我的男人是我熟识的朋友。他是从我的正面侵入我的身体周围二十厘米内这个警戒空间的。他为进入这一空间,进行了漫长的准备。就像铺一条铁路,等路铺完了,他才像火车一样启动,然后轰隆隆地开过来。显然他是个只走铁轨的男人。而楼梯上的这个男人同我的这朋友不同,他选择从我的后面侵入我的警戒空间,并且是突然的,迅速的,不像火车那样,我远远地就看见了,那冲天的烟柱和巨大的声音。他什么声音都没有,他的脚几乎没有在楼梯上弄出一点声响,他是一架飞机,只与空气摩擦,而那个摩擦声又是我无法听到的。

虽然我在心里不认为从正面抱着就是善,从背面抱着就是恶,但在我的生活经验里,从背后被抱住这还是第一次,也就是说,我已习惯了面对面的拥抱,对于从其他角度接近我的肉体,我不但很吃惊而且很不习惯。

然而,意外情况突然出现了。那只从我的脸上垂下去的手并未闲着,他去支援了另一只手。两只手一齐向我的牛仔裤腰部扣子那汇合,最后一齐上阵解那个扣子。十个手指一齐工作反而互相牵绊,事倍功半。那是个难解的扣子,早上穿衣时,系上它就费了些力气。当时还想,这要是解开得更费劲。想不到这费劲的工作竟有人代劳。虽然那扣子以一将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誓死抵抗着。但扣子一定会被解开,我必须马上支援那只精疲力竭的扣子。

我有些着急了。至此,我才开始着急。我的两只手可以在一个有限的区间活动,够得到扣子。他正全力解扣子,对我的胳膊的看守明显放松,于是,我的两只手同时向扣子那集结。四只手将在那里展开一场混战。那只扣子所在的位置,将因这场战役而载入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