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到躯体

徐坤

年轻的时候,我是那样迷恋于语言艺术,除了整天抱着那些虚构类的文学读物啃个不停,再使我感兴趣的,便是观看话剧——看文学语言是怎样通过真人的口中艺术地说出。那时最令我着迷的是北京人艺演出的话剧。凡被我赶上的剧目,几乎一出没有落都去看了一遍。(有些是我在来京定居之前就已经上演、且又没再重排的剧目,我就永远失去了观赏的机会。)像《雷雨》、《北京人》、《哗变》、《狗儿爷涅槃》、《推销员之死》、《天下第一楼》、《芭芭拉上校》、《茶馆》、《李白》、《鸟人》、《哈姆雷特》、《古玩》……里边的人物和情节统统都在我眼前走了一遭。而像一些特殊剧目,如老艺术家们告别演出的《茶馆》,我则连着去看了两遍,一遍买的是楼上的票,看全景;一遍买的是楼下前排的票,看表演。《鸟人》也去看了两遍,那是因为当年我也曾热衷于追星,人艺演员濮存昕曾经是我年轻时的偶像,凡有他演的戏都追着前去捧场。从最初的《雷雨》直到《李白》、《鸟人》、《哈姆雷特》、《古玩》等等,他频频出任主角的那些个戏,都去看了,光是《鸟人》就看了两遍。在看他演的《哈姆雷特》时,我和女友还险些冲动得上台给他献花。偶像的轰塌,是在他演了一出名叫英雄什么什么的电视剧之后,名字记不大清了,大意是歌颂武警战士或是公安战线英模的、准备获几个几个一工程奖的一部剧。一看里边他那大白光下给弄得苍白的脸,不知怎的,心里边疼了一下。回想舞台上变幻灯光下濮存昕那潇洒的身段,书生的脸,中音区共鸣的磁性嗓音,从语言到肢体塑造人物形象时的灵逸,真是既感慨,又惋惜。这以后他演的舞台剧,包括过士行“闲人三部曲”当中的后两部,我再也没有兴趣去观看。

偶像的轰塌,皆缘出于电视剧里那一张苍白艰难的脸谱。

无论从哪个艺术角度来说,电视剧都没有资格和话剧相比。看吧!灯光熄了。钟声敲响。大幕开启。世界这时在身边远遁、隐匿,唯有眼前的一片还光明着。那是演员,一个说话者,他以他的声音,以语言之力,照亮了我们沉睡之思,同时又将一部古老的人间悲喜剧,活生生展现。光阴就在他的言语里倏忽而过。只一会儿,他就老了;又一会儿,他就死了。他幸福了。他痛苦了。他欢乐。他悲伤。他大喜大悲。他无怨无悔。他的命运飘摇。他的前程起伏跌宕……语言,它究竟有多么神奇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大的功能啊!明明我们坐在此地,时间只不过就在我们身边运行了几刻钟而已,然而语言它却以其铿锵,以其清丽,以其明媚,以其柔软,以其喁喁,以其呢喃,以其丝绸一样的爽滑,以其唾液一样黏稠的质感,把我们吸附,让我们物我两忘,进入超验境地。我们只一会儿就把别人的一生走完了,同时又在他人的生存中照见了自己。

你看那《茶馆》:多么宏大的艺术场景!多么臻于完美的艺术语言!就在那一口京腔京韵的起承转合里,百多年的中国历史走完了,各色人物的命运也走完了。那个叫于是之的老爷子可真叫棒,仿佛就是他一个人在舞台中央磨磨叨叨,磨磨叨叨,手不得闲嘴不得闲的磨叨,三磨叨两磨叨之中,就把自己从青年到壮年,又从壮年到小老头的过程磨叨完了。然后就是弯腰驼背,老态龙钟,腿脚艰难地在台上跟老哥几个一起给自己撒纸钱。老爷子蓝天野那也叫棒,就听一声肥喏在幕后高唱,嗒嗒嗒,马踏銮铃,声音由远趋近,门帘儿一挑,一位在旗的爷,气宇轩昂地出场了!就见他手执鞭,细高挑,长袍,粉红脸膛,倨傲,眼皮儿不正眼往人身上撩,似是红得透明的文武小生扎靠亮相。台词一出,气脉充足,共鸣响亮,那声音打在剧场光滑的四壁上,又均匀反弹回座下人等的耳膜中。好一口京腔!好一副漂亮的人嗓!

就是这样的人嗓,娓娓又是徐徐道出人物命运的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况且,那声音里念叨出来的,却又是老舍先生在思想和语言上的无限智慧和悲悯情肠。谁能不被这样的声音牢牢牵着、死死粘着呢?

而像《哗变》那样的外来剧目,语言艺术的精湛也简直到了家。剧情本身就是一场以语言来陈述的逻辑推理过程,从原告、被告、律师、审判长到陪审团,全场演员寥寥,只不过是朱旭等几个老演员来回上台下台说话而已,陪审团的四五个人就在一个长条桌子后坐着歇着,不说话,没台词。几个主要演员也没有什么形体动作,全凭演员的说话,台词,一句一句,一个扣一个扣地把观众带入剧情,又一句一句,一个扣一个扣地把观众从剧情中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