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第3/8页)

这个故事由母亲讲述,我相信它是真的。我还相信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它不是已经发生,就是将在以后发生。虚构并不存在。虚构是暂时的。人世间装得下所有故事。

六十年后,我遇到了同母亲一样的事情。

牢牢地抱住我的男人手里没有牵着马,也许有一把短刀藏在衣袋里。我手里抱着的衣服“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溅起的灰尘像水波一样荡开又如花朵一样开放。

这是一声闷响,地面给予包裹的反弹力如一片细嫩的禾苗被重重地压在一块石头下面,发不出一丝声音。这个沉闷的声音对于我的精神是一记重击。它像一声雷,接下来的是大雨。而对于他则刚好相反,它是明明白白的催促,奔马耳边的鞭响。

那个包是我的,它一直被抱在胸前。里边包着我的毛衣和裙子。它们被洗了又洗,纵横的纤维里充满了洗涤剂的香味。它们是不能挨近灰尘和泥土的。灰尘是它们的敌人。我的使命就是用身体的高度将它们托离地面,远离尘土。它们是那样潮湿,易于被尘土污染,像婴儿易于被病菌感染。

此刻,它掉到了地上,在它们湿漉漉的时候,掉到了可怕的尘土里。我觉得是自己“砰”的一声滚了下去,顷刻间被尘土包裹。我身上的水珠召唤着尘土,它们是天然亲和的。我不知道能不能将自己从泥土中重拾起来。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人的胸前,等待着奇迹发生。过了有十秒钟,我失去了信心,我命里没有守护神。

我的脸的二分之一被他的手捂住。还好,鼻子被留在了外边。就他手掌的宽度来看,完全可以连鼻子一同捂住。他是有意留的,这说明他不想置我于死地,还说明他是个有经验的家伙,做起攻击女人的事儿来有条不紊,进退有度。这个细节,他一定是事先考虑过了。留鼻子和不留鼻子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它需要事先决策。我就听说过一个关于鼻子的故事:说是战争年代,一支部队的保育员(女性)在敌人逼近他们的藏身之处时一个孩子哭了起来(可能十分幼小),保育员迅速捂住了那张哭泣的小嘴还有小鼻子。目标终因保育员奋力按住了哭声还有呼吸而没有暴露,但那个孩子再也不能哭了并且再也不需要氧气了。那个动作迅速、机敏的保育员就是忽略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在操作上较我遇到的这个人要缺乏经验和常识。

还有我的腰,被他的另一条胳臂紧紧地箍着,我的两条胳臂也在里边。他显然是个干活利索、手脚麻利的人。对付我这种如被风吹乱的一堆柴草似的人,他三下两下就撸顺了我的胳臂腿,然后一用力,就捆结实了。

我对于这种突然的攻击,没有本能地呼救和挣扎,而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惊异于自己的冷静,我的腿一点都不抖动,还有身体,没有打颤。

他抱住我腰部的胳膊还有捂在我嘴上的手,都用了很大的力气。它们用在没有反抗的我身上,如用一只巨大的铁笼子装了一只小猫,而它原来是装狮子用的。那些用来应付我挣扎反抗的力气,没有找到对手,正焦急地左冲右突,显得狂躁不安。它们是一只从他体内出发应战的军队,出发前已接受了十分具体的战斗任务,个个全副武装,准备打个漂亮的胜仗回去,可当它们冲到前线后,意外地没有找到敌人,没用出击就夺取了那块据说有重兵据守的阵地。它们十分颓丧,军容如吃了败仗一样萎靡。

我在这突然的攻击面前保持着沉默,保持着束手就擒的态度。只有我手里的湿衣服滚落时发出了一些声响。除此之外,就是——就找你,三个字的余音在我的周围弥漫。尖叫以及挣扎扭动都没有出现,而它们是应该出现的。

看来,那是我的黄金时代。我微笑地面对一切,甚至包括强奸犯。据说,一个看不见危险的人,是可以过悬崖如履平地,涉火海如同散步的。我曾经是一个看不见火、刀、悬崖的人。可我是什么时候从那个黄金美梦中醒转过来?是谁,用什么样的尖锐的声响吵醒了我?我不会愿意醒过来,一定是受到了超强音量的摧残,使我成了一个能将细小的危险放大无数倍的可怜的人:此刻,还没有到来的黑暗已经提前将我包围,我努力突破黏稠的黑暗,要回到我那窗上安了铁网,门上有暗锁的家里去。这时,我的身后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它不紧不慢地一直响在我的身后,越来越像夜半门插被从外面剥落的声音。我的心跳开始加快,呼吸变得急促,我无法忍受那个声音响在我的身后。我无力将它熄灭,但我似乎还有余力让它响到我的前边去。我蹲下身,佯装弄裤脚和鞋,而眼睛却盯向身后发出可疑声音的物体。我保持着那个闲散实则警觉的姿势,那实际上是个百米起跑的姿势。我看着发出声音的东西从我的眼皮底下爬了过去,像一条蠕动着的有着鲜艳毒刺的毛毛虫。那是个背着鲜艳书包的孩子。他的衣服是羽绒的,样子斑斓而臃肿。这段文字真实地记录了我被粗暴吵醒后的生活。实际上,即使是大白天,如果我身后走着个陌生男人,我就立刻紧张起来,我坚信不疑他的衣袋里藏着一把刀。他也许什么都不为就会杀死我。也许只是想试一试他的那把新买来的还没杀过人的刀是不是锋利,是否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