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彼岸(第3/4页)

难怪,我清晨打不着出租车,是酒店大堂副理帮我叫的车。老人又说:“大院的人不关心中元节。”

他们说,他们钱不多,偶尔也会结伴到以大陆地名命名的风味菜肴餐馆茶室坐坐,吃吃乡情:汕头沙茶、上海卤味、四川抄手、广东老火汤、湖州粽子、北平豌豆黄……有时,只上一碟驴打滚,听听乡音,解一解长长的思乡之情。然而,回到大院,又是一夜一路的乡愁。清晨,如此刻,万物还在沉睡,他们又三三两两,或以老乡为由,或与战友为伴,走走看看,有话没话,或者一径沉默。他们说,乡愁一直都是只犬,女人梦则是一匹狼,它们在他们一辈子的荒原里嗥叫,怎么也挣不脱,它们交替着时时逼逐而来,闯进日梦夜魇里狂吠而且长吠。许多老人便挣不出嗥声,惶惶然追犬而去了,更多的老人还在此生凄苦无望中挣扎。他们说,他们无所谓生无所谓死了,生死都没有人可以相会,曾老伯有可能与他的新娘相会吗?他们说“活也不是,死也不是”。

他们没有彼岸。

正聊到苦处,从大门里又走出来一位穿格子睡衣裤的老人,他听到我的恳求:“老伯,您好,我可以跟您说说话吗?”

“不可以。什么大陆,什么蒋介石,我都不要!蒋介石老是说马上就带我们打回去的,骗人!”他愤然而去。

几位老人说:“难怪他了,十几岁就离开北平的家,一身弹痕,又一直没回过大陆,没有任何亲人了。老蒋一直说带我们马上回去,喊了几十年,等不到也成不了家,老蒋还比我们先死,他有人送终,我们只能当孤魂野鬼了!”

老人们心中的耿介和块垒绝非外人可以想象的。老人们可不管政治,他们只想回到生命的本真,回到人生的起点——故乡,回到人生中生命之源——爱情。这是他们人生的此岸,尔后,在故乡与爱人一同走完此岸,在彼岸圆满新的世界。然而,乡关何处?爱人何方?此岸没有人等待他们,彼岸他们也没有人等待。

“生死都是可怕的。”

“我们在等死!谁管你呢!”

这些时代的孤儿。

我曾看过一条新闻,在加拿大,老兵们每年十一月十一日都集会游行,为了纪念那些失去今天的战友并为此而自豪,他们认为他们已经为这个社会作出贡献。政府官员一同与他们举行纪念仪式,他们穿着不同年代的旧军装,高唱军歌,老泪纵横,感慨万千,队列里有不少华裔老兵。

然而,在台湾海峡的彼岸,我认识的这群与我们骨肉相连却苦海无涯的群体,却是一个被遗忘被漠视的群体。

我有说不出的感受,我想,一切战争狂想都是有罪的。战争的残酷,不仅仅表现为对平民生命的漠视,也表现为对军人生命的漠视。

4

在与台湾黎明文化公司座谈时,我读到他们出版的陈漱渝先生《以贫穷人为师》的文章,让我难以忘怀的是陈先生提到台湾的孙大川先生写文章引用了威廉·詹姆斯对工业革命后现代社会中财富与贫穷问题的有关论述,特别强调要“以贫穷人为师”,因为:

——在这个世界上,有谁比他们更有资格告诉我们“不正义”的痛苦?

——有谁比他们更具权威、更具说服力地说出“被排斥者”的疏离经验?

——有谁比他们更了解“知识”、“职业”以及“住屋”对人的重要性?

——有谁比他们更清楚“饥饿”与破碎的“家”对人性的摧残?

——有谁比他们更知道“尊严”与人间善意的价值?

——有谁比他们更渴望“自由”?

——有谁比他们更清楚“恐惧”的滋味?

请允许我把它摘录于此,献给这些大陆老兵。

5

农历七月十五,台北在举行盛大祭拜的普渡仪式,我们从花莲飞抵台中,驱车前往埔里。

在穿越南投的旅程中,随着黄昏残阳的逼近,沿途一直不间断的私普(家庭中元普渡)越来越多,渐渐变得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祭拜了,我们就在两边焚烧的冥物、供品中穿行,它已不是基隆一个小城了,而是几个小时长长望不到边的祭拜,仿佛我们也成了被祭祀的孤魂野鬼。尽管一周以来大家已有所领教,但还是在渐深的夜色中被如此的情形震住了,有人一直想笑话沿途的槟榔西施来淡化此情此景。然而,大家还是感觉到阴气嗖嗖往车上冲过来。

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一时,车上,有任何同伴对鬼神有一丝失敬言行或有不吉利言论,都遭致群起而攻之,敬畏和恐惧集攒了一周的日子随风从马路两边的香火顺着空调车紧闭的门窗接榫处,一丝一阵穿心而过。

一车静默。

“今天是鬼圩呢。”有人冷不丁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