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彼岸(第2/4页)

可是,今夜谁能感动那个广西老乡曾老伯千疮百痍的心呢?

车子刚进花莲时,主人指着路边一个院子说:“那是‘农民之家’,住着全是在台湾孤身一人的大陆老兵。”同伴中的曾先生低声叹道:“我老家有个叔叔可能还在里面,如果他活着。”于是,我听到一个难以释怀的故事。

曾老伯是广西武鸣人,当年是村里有本事的青年人,一九四八年当兵前与青梅竹马的同村女孩结婚了,没料到这暮婚晨别,无乃太匆忙,便是漫长凄苦的半个世纪的别离。曾老伯跟着蒋家部队一路血雨腥风一路牵魂新娘一路到了台湾,然后,是谁也料不到的几十年始终不寐地思念,尽管音讯全无,他却深信他的爱妻与他心心相印,年年期待着回家与她团圆,这个梦想支撑了他五十余年。

也是,爱的确能创造一切,当世界还是一片死气沉沉的不毛之地的时候,是爱神厄洛斯“拉起了他的生命之箭,射穿了大地冷漠的胸膛”,“黄褐色的大地立刻覆盖上一片繁茂的青翠”。生命是男人和女人创造的,万物是爱创造的,有生命的世界就有爱。

新娘也深爱她的如意郎君,在那个时代,她咬着牙把屈辱一一往肚里吞,一等就是近二十年,然而,再坚强的脊梁也难以负荷“文革”的严酷时代,况且,她的新郎生死不明,杳无音讯。在众乡亲的撮合下,她改嫁了。

世纪之交,曾老伯终于与家乡联系上了,口口声声回来与他的新娘团圆,没有人敢把真相告诉他。

五十四年后的相逢已是尘满面、鬓如霜了,整整三个小时,两老相顾无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唯有泪千行。要开饭了,曾老伯兄弟让女方赶紧悄悄离开。落座时,曾老伯才发现这一切,悲愤交加的老人摔下筷子竟去追赶他的新娘,整整追了五里地,也没能追上他的新娘。

尽管残年兄弟相逢在,老伯更盼妻子在身旁。爱可以激发生机,同样也可以扼杀生机。曾老伯张了半个世纪的爱弦“砰”地一声断了,一生的期待在相见的瞬间,引发出令人惊叹的喜悦也带来令人沮丧的绝望。人的内心不可以没有期待,那是宗教,那是信仰。绝望中,他当即把自己带回来的一辈子的积蓄,也就是他原准备抚慰他的新娘并安享晚年的生活所依,全部送给了兄弟乡邻,并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台湾海峡的彼岸,回到“农民之家”的当晚就病倒了,并拒绝医治。

不久,在岸的这边,他的新娘也病重了。

花莲是石头之乡,它邻近的太鲁阁峡谷的大理石世界闻名。绚丽的石纹肌理分明,每一条纹路便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板块运动。我不知道,在曾老伯和他的新娘千疮百痍的身心里,发生过多少次人生的板块运动;我还不知道,基隆中元祭的水灯是否有一盏属于曾老伯。

精美的石头真的会说话?

3

一夜无眠。

清晨五点多钟,我便冲到令我心里堵慌了一夜的“农民之家”,我只想赶在八点半出发前看看曾老伯是否还在世,我还想看看那些大陆老兵,他们是否像传说那样过着艰苦的生活。

没料到,那是一个漂亮的大院,排排行行的榕树掩映着一个个红瓦白墙的小院落,老人们说那是他们的住所,大理石的门楣也有些气势。

围墙外正有三位老人在散步,征得他们同意,我们聊开了。徐老伯是上海人,陆、李是安微芜湖人。徐老伯说他回过上海,只剩几个远亲了。他说:“我们都是孤身一人,有钱就有亲戚,没钱就没有亲戚。”大部分回过家乡的人,都回到这里,而整个大院(“农民之家”也叫“国民之家”、“荣军院”),有大半人没回过大陆,主要是家乡已没有亲人了。陆老伯、李老伯就没回去过。陆老伯说他有个妹妹以前在上海纱厂做工,他写了许多信,最终只得知她去了东北。他读过点书,他说:“我们一直都在等死,谁理你?八十岁了早该死了,死了也没人理。人言落日是天涯,我们望极天涯也不见家。”他说着宋诗呢,语气却冷漠。

当我问及曾老伯时,他们说虽然不认识曾老伯,但这类事在大院里太多太多,多半都是绝望而死。这个院子建了四十多年了,原来好几千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七百多人,都是民国三十八年过来的大陆兵,生活能吃饱,可是全部都是孤身一人,“没有想法呵”,也有极个别与当地人成家的。“他就是。”老人指着一位开着一部旧车过来的壮实老人说,他是安徽老兵,每天清晨他都会来陪他的老乡老战友们在大院门前的石凳上坐坐。他说,他今早来晚了,因为昨晚中元祭到深夜,睡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