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忆前身(第3/3页)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胡先生《论张爱玲》已写道:“正如鲁迅说的,正义都在他们那一边。他们的正义和我们有什么相干?而这么说说,也有人会怒目而视,因为群众是他们的,同志也是他们的,我又有什么‘们’?好,就说是和我不相干吧。于是我成了个人主义者。”

胡先生道:“这样的个人主义是一种冷淡的怠工,但也有更叛逆的。它可以走向新生,或者破灭,却是不会走向腐败。”

我回想胡先生平日聊起,总说,张爱玲是叛逆的。还有是说,张爱玲倔强,性子硬。但又说张爱玲谦逊,柔和。

读张爱玲长大的我们,结果,她可能成了我们头上的乌云,遮得地上只长弱草。什么时候,她已成为我想要叛逃的对象。

首次我感觉到压力,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乡土文学论战。当时我们在念大学,那个年纪能写什么,无非青春无谓的烦恼,白日梦,爱情,以及自己以为的人情世故,小好小坏。这些,虽不至到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地步,亦相去不远矣。学校里建筑系那些男生,背着相机上山下乡拍回来的强悍黑白照,配上文字报道,帅啊,太时髦了。

这压力的具体化身,最高标的一位就是陈映真。一度,他甚至是我们的道德压力。

后来办三三,我们都说要做“士”,要研究政治经济社会思想等学问,切莫以文人终身,遑论小说家不过一艺而已。

今年五月,我先后收到两件文献影本,系一九九一年我们整理出版《胡兰成全集》时遍寻不着的,如获至宝。一件是胡先生的社论结集,《战难和亦不易》,写于一九三九年一月至十二月,共一百零五篇,前半在香港南华日报,后半在上海中华日报,一九四零年一月中华日报出版。另一件是《苦竹》杂志,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一月,一九四五年三月,总共三期,刊有张爱玲的《谈音乐》、《自己的文章》、《桂花蒸阿小悲秋》,炎樱的《死歌》、《生命的颜色》,以及无数篇胡先生的化名撰述,典型一本同仁杂志。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三三集刊》乃《苦竹》还魂也,胡先生七十岁了,他真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胡先生的难以分类,到现在还是身份未明,找不到他该放的位置。文学评论勉强把他归入周作人、废名、沈从文的抒情一脉。我跟天心私下说,胡先生晚年在做的大架构,大论述,明明是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的中文版。而胡先生的亡命生涯,其自觉自省处又像本雅明,知识分子部分则似萨依德。这番姐妹间的悄悄话,公开一说,各位看,岂不正好坐实了胡先生的大而无当。

横竖大而无当归不了档,把我们养野了,如《心经》里写的青藤,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谁想越过去了不是寻常院落,是在八层楼阳台上悬空目眩。我们亦小说写写中,就忍不往越过小说的围墙朝外眺。专事文学,倒像嵇康《琴赋》云,“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老望着文学以外远远的事。

这个,胡先生去世二十年了,也许是他留下给我们的最大资产,无或稍减,与日俱增。

张爱玲呢?叛逃张爱玲。

就像挂出来的牌子告示人,施工中,营业中,清洁中,我想目前我是,叛逃中。

朱天文(1956—),原籍山东临沂,生于台北。1978年毕业于淡江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创办《三三杂志》、《三三书坛》。小说有《淡江记》《小毕的故事》《炎夏之都》等。剧本《童年往事》《风柜来的人》《冬冬的暑假》《童年往事》《恋恋风尘》《尼罗河女儿》《悲情城市》《戏梦人生》《好男好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