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忆前身(第2/3页)

我高中毕业那个暑假,父亲偶然获悉胡兰成在台湾,联络上,偕母亲跟我三人去拜访。那天的话题都绕着张爱玲说,胡先生取出日本排版的《今生今世》上下两册赠父亲,书中有蓝字红字校订,可能是自存的善本。我因为爱屋及乌,见不到张爱玲,见见胡兰成也好。真见到了,一片茫然,想产生点嗟怅之感也没有,至今竟无记忆似的。对胡先生书《今生今世》,不但之前除了《民国女子》一章,余皆不读,奇怪的是,之后仍不读。一年后,暑假期间我也不过顺手抄来一看,也怪了,这一看就觉石破天惊,云垂海立,非常非常之悲哀。

于是我写信给胡先生,不指望胡先生还在台湾,可比是瓶中书那样投入大海罢了。想必,这是我从此完全被袭卷了去的“胡腔胡说”的第一篇。我认为胡先生比张爱玲厉害多了,很懊悔一年前为什么只看见张爱玲,没看见胡兰成,只好恨自己是,有眼无珠。

不料我立刻得到了回音,胡先生想把此信当做正要付印的台湾版《今生今世》的序。这哪行,父亲急书一封阻止此事,胡先生回信说:“天文忽然写信来我都吃了一惊……若做代序,当然是先要问过你的,请放心。”

这段我与胡先生结识的经过,我是幼稚跟鲁莽,根本不值一提的。但一九七六年,符兆祥先生编了本书叫《一九八○》,小题曰:“现代最杰出青年作家小说选”,上下册,各选十人;并每个人找一位评论家评介,颇像股票分析师推荐可以长抱的绩优股。我和天心给选在下册,就请当时住我们家隔壁的胡先生写评介。胡先生很高兴地写了,却不能用,换言之,给退稿了。这两篇的题目一篇叫《来写朱天文》,一篇叫《朱天心呢?》,写我的部分,胡先生便提到此段结识,请容我摘录如下:

前年朱天文初次跟她父亲朱先生来看我。朱先生是柔和正直礼义之人,他是来为搜访张爱玲的资料。朱天文则只听我说话她自己不说。我与朱先生尚未相熟,对方又有礼,我就说话轻浮起来,对人不够诚恳,对己亦不够真实。朱先生送我一瓶竹叶青,我回一枚日本包袱。我因说同样的包袱带来二枚,一枚送给一位显官什么人了;这一枚送给天文小姐。客人辞去后我只觉这一天不对劲儿。果然数日后朱天文写信给林君,说她见到了我很失望。她在信里写道那显官又于我什么相干!她说我脸上亦没有张爱玲说的特征。我读信当即很愧歉,觉得自己真是不好,而对写信的人起了很大的敬畏。

她信里又说这天她穿的衣装我全不注意,带来的便当有一样寿司是她做的,我吃了也自己不知吃了没有。这我也觉得是我的不对。但饶是挨了打击,我却喜爱那信写得清洁无禁忌,只顾对林君称赞。

胡先生把我一年后的信记忆成数日后,也把我信的内容在传达时升华了,成为他的创作和审美。他且把这次见面比做譬如梁武帝与达摩的见面问:“对朕者何人?”曰:“不识。”不但武帝不识,达摩自己亦不识。胡先生就是这样,总能把芝麻烂事弄成个好像公案绝唱。

阿城写过,一九八四年底,他在《收获》杂志见到《倾城之恋》,读完纳闷了好几天,心想这张爱玲不知是躲在哪个里弄工厂的高手,偶然投的一篇如此惊人。看来关于张爱玲,大陆是比台湾晚了至少三十年。在台湾可以说,我们是读张爱玲长大的。弱水三千取一瓢饮,每人都从张爱玲那里取得了他的一瓢。这样的文化构成,跟大陆,的确不同。一言以蔽之,个人的自为空间。

大半世纪前,胡张初见时,两人讲了五个钟点话,无非是胡在滔滔发表对张作品的见解。再遇见张,胡说:“你也不过是个人主义者罢了。”

此处我录一段胡的《论张爱玲》,载于一九四四年六月上海《天地》月刊:

讲到出走,她的一张照片刊在《杂志》上的,是坐在池塘边,眼睛里有一种惊惶,看着前面,又怕后头有什么东西追来似的。她笑说:“我看看都可怜相,好像是挨了一棒。”她有个朋友说:“像是个奴隶,世代为奴隶。”我说:“题名就叫逃走的女奴倒是好。”过后想想,果然是她的很好说明。逃走的女奴,是生命的开始,世界于她是新鲜的,她自个儿有一种叛逆的喜悦。

出走,抑或逃亡,从哪里出走的?逃亡的什么?比较张爱玲当时包围着她的生活样式和状态是怎样的,即大约可判断他们作品所踩到的高度、远度、深度是怎样的。用阿城的讲法是,“我的许多朋友常说,以中国大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酷烈,大作家大作品当会出现在上山下乡这一代。我想这是一种误解,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文化本质是狭窄与无知,反对它的人很容易被它的本质限制,而在意识上变得与它一样高矮肥瘦……又不妨说,近年评家说先锋小说颠覆了大陆的权威话语,可是颠覆那么枯瘦的话语的结果,搞不好也是枯瘦,就好比颠覆中学生范文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