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叶送往来风(第2/3页)

史称薛涛通音律,精诗词,多文采,著有诗集《锦江集》五卷,一生著诗五百余首,可惜大多散佚,仅存明刻《薛涛诗》一卷,但饶是如此,她的诗也算是唐代女诗人中存诗之最。我想这也是因为薛涛当时与同代的男诗人们交往甚多,互相唱和、赠诗、交流作品有关,所以她的作品比其他女诗人更多地为世人所认识和流传。

世人都爱薛涛与元稹的唱和诗,我独爱她的《筹边楼》,“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十四州”,何等的开阔视野,岂是一般“乐伎”的胸襟!想来这正是因为她多年在幕府进出,且得以与地方官员议事,又曾被罚至松州偏远之地的原因,使得她身上具有一般深居闺阁的良家女子所没有的壮志和霸气。诗中那筹边楼正是在从成都去松州(今松潘县)的路上,属羌族地区。薛涛对那一带的风土人情、边塞气概、兵家常识一定是了然于胸,所以才会写下“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这样有远见、有卓识、有用兵之气魄的诗句来。松州一带,我也是熟悉的。当初工作不久,即觅得一机会前往藏区,其时就曾途经筹边楼和松州一带。我和朋友开着一辆破吉普车,也是千辛万苦才到了松潘。现在从成都去松潘不但有一级公路,由于九寨沟的原因,松潘还有了机场。但是在薛涛受罚赴边的年代,这一路的辛苦劳顿,是可以想象的。既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松潘也是山穷路遥、春风不至、汉藏杂居的偏远山区。薛涛在那儿的生活与成都相比,的确可谓天差地别。在《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中,薛涛以边塞诗的形式,曲折婉转、陈诉边塞之苦及烽烟之恶(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诗深深打动了当初罚她赴边的节度使韦皋,她也当即获释。

薛涛一从松州回来,就出钱把自己从乐籍中赎了出来,搬到了浣花溪边居住,开始了她的另类艺术家生涯:造纸制笺。在薛涛的时代,正是中国文学艺术兴盛之期,对纸张的需求量和精致度的要求,都很迫切。当时四川麻纸已闻名天下,造纸技术很发达。可薛涛并不满意普通的笺纸,可以想象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与写作有关的东西精益求精。她把乐山特产的胭脂木浸泡捣拌成浆,加上云母粉,渗入玉津井的水,制成粉红色的笺纸,上面印有松花纹路,专门用来誊写自己的诗作,以及送给朋友,当时白居易、元稹等诗人也用它来与薛涛唱和。钱存训先生所著《中国纸和印刷文化史》中,则称薛涛纸是用芙蓉皮和芙蓉花瓣制成。不管是哪种材料所制吧,当时“薛涛笺”是最著名的纸张,“自四川流传别地,数百年间,全国各地皆模仿制作”。据称薛涛的书法也“笔力峻激,其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法”(宣和书谱),可惜她的书法作品悉数佚而不见,今人不可能一窥其书法才华和松花小笺的优雅。后人有南华经、相如赋、班固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少陵诗、达摩画之称,薛涛笺跻身这古今绝艺之中,肯定是自有其独到之处。据说薛涛还有一些关于笔墨纸砚的小发明,足以见得她身上颇有些艺术家气质。

如果说当年薛涛年幼时的诗“叶送往来风”是她的谶语的话,那她的一生,正如飘零一叶,风流正随风吹雨打去,半点也由不得自己。那“往来风”曾经是东风: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虽然没有正式坐上“校书郎”的职位,但是她在数任四川节度使的幕府中,小有权势。以至有人要见节度使,还得向她行贿;而且由于此位置,她也得以与当世名流如王建、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杜牧等人交厚,也得以与他们唱和并留下传世诗篇。据说当时的四川诗人写下作品,第一想给皇帝看,第二想给薛涛读(说明薛涛代表了文学审美的品味)。四川山高皇帝远,说到底,他们的文学理想最后只能在薛涛那儿实现。

那“往来风”有时也是春风:“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这是元稹《寄赠薛涛》的句子。薛涛中年未婚,遇上元稹,对方系风流才子,稍一撩拨,薛涛即堕情网。这简直就是眼睁睁的一段了不了,只好不了了之的不了情。薛涛也如历史上所有的才女一样,挣不脱这样的情愫。十年之后,薛涛作《寄旧诗与元微之》,对元稹的情意,依然如故,不可自拔。“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好男儿”,这种迟暮且不得回应的感情,让人读来心酸。元稹虽用情不专,却也是那个时代自命风流的众多男人中的一个。男诗人大多都有杜牧那“赢得青楼薄幸名”之风流情结,元稹也不例外而已。“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如果说谶语,也许这一句诗可以算得上薛涛一生所遇之人的准确写照。国学大师陈寅恪对元稹有极其深刻的描述:“综其一生形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陈还指出,此系元稹“乘此社会不同之道德标准及习俗并存杂用之时,自私自利”所致。所以,像元稹这样的人,在当时并不被别人指责,他自己也有些洋洋自得,免不了还要将他与薛涛的一段隐情当做写诗作文的材料。不能就此认为薛涛遇人不淑,事实上,在古代文人眼中,才女和美女还是不同的。与才女交往唱和,共谱佳话是一回事;纳入婚姻、登堂入室则是另一回事,而“巧婚”则更是与佳话、文学无关的一种生存策略;二者都是少不得的。由此想到张爱玲,她一生的爱情悲剧,也是遇上一位既巧宦又巧婚之人胡兰成。张爱玲如此聪明剔透的一个人,尚且不能逃脱;更何况几百年前生活在封建虚伪礼教社会的一个“乐伎”?胡兰成的一生形迹,也与元稹颇为相似,也当得陈寅恪大师之论。最为相似的是:二人都曾洋洋得意地将自已巧婚之事,当成文学佳话,写进自己的作品之中,为自己立传。倒也有许多糊涂之人,当真相信,当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