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到永恒(第3/3页)

仪方到大门外我们的车上取电话号码时,我独自一人走进了福克纳的家。我接受了在这工作的密西西比大学研究人员亲善友好的微笑,我想他们一定是热爱并了解福克纳的。我们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语言。最后,他们只好放弃交谈,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参观福克纳家从上到下的每一个房间。我是为数不多来此访问的人们中为数不多的中国人。我用中文在门口的登记簿上郑重地写上我的名字。

参观福克纳的故居不收费,这也同用十七美元去看猫王奥维斯的家不一样。

尽管一九四九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已经使奥克斯佛小镇上的福克纳很富有,但他的家依然显得简朴至极,甚至使人想到贫困。最普通的房子,两层。简易的楼梯和书架。陈旧的打字机,几乎没有陈设,也没有一丝奢华。福克纳在此过着极为朴素的写作生活。他在那架打字机前,写了一本又一本书:《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圣殿》、《去吧,摩西》、《押沙龙、押沙龙》。我至今无法描述阅读福克纳的作品所带给我的怎样的灵魂的震动。他把你们带进南方的苦难中,又牵引着你们的精神从苦难中拔脱。福克纳用他所能传达的人们从各个角落发出的声音来拯救人类,他在太多太深的生存之不幸中,终于发现了一种不可摧毁的精神,那便是他一生苦苦追寻的彼岸。他告诉他的读者,你无论怎样地被压在最底层,但精神是应当永远支撑着的,这样你才可以不倒。福克纳要的不是生存的质量,而是一个人的生命的力量。

其实无非是美国南部乡村,无非是小小的奥克斯佛,无非是黑人和白人,无非这所白色的房子、草场和丛林。在夏的炎热中,福克纳从这里开始了他迈向永恒的艰苦跋涉,然后他逝去并升上天空,成为闪亮在黑夜中的那团辉煌灿烂的星座。

慢慢地,福克纳的亲人们,除了渐渐离世的,都不愿再住在这座房子里,他们搬走了,搬离了奥克斯佛,于是这房子便开始伴着流逝的岁月荒凉衰败,杂草丛生。幸好密西西比大学的南方文化中心接管了它。从此,它便开放,便成为了一段历史,一种文物,一个公众可以在此参观游览的场所。但是,依然是没有钱来挽救这座旧居的衰败,所以,我才在房门口的小桌上,看到了一个圆形的大玻璃罐,罐里有一些零星的钱。而罐旁边的说明上写着,你可以捐钱,这钱将用于这所房屋的维修和保养……

心中陡增悲哀,我不知长眠地下的福克纳对此会有怎样的一种态度。

但我相信,这种方式显然是有悖于福克纳一向做人的风格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把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投了进去,为了这座福克纳曾经住过的房子。我知道这是密西西比大学的意思。大学是非赢利机构。文学永远是贫穷的,尽管这个伟大的文学家曾经给予了人类一笔如此巨大永恒的精神财富。

我深怀悲哀,但当我想起福克纳一生也都一直深怀着悲哀时,我的悲哀便也得到了某种缓解。既然,我们都知道人类是处在一种永无休止的挣扎中,那么悲哀怎么会不永恒呢?

我在福克纳的家中停留了整整三个小时。离开奥克斯佛这个宁静平和的小镇时已是下午。这样,告别了福克纳,告别了我此次赴美访问中最重要的小镇,很复杂的感受始终伴随着。天黑之前,我们来到了Canton镇一个黑人农场主的家。他的家很富有,他拥有大片的牧场、几百亩棉花种植园和美丽的房子。我们留在这里过夜,看夜晚动人的星空,听宁静的湖水和牛的遥远的叫声。农场主是Jackson的一位出色的黑人牧师。他和他的家人同福克纳小说中的黑人一样虔诚信仰基督。他在早餐前用黑人特有的那种声音庄严祈祷,他请仪方把他的祷告翻译给我:感谢主给了我们幸福美好的生活。感谢主让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走进我们的家庭。感谢主赐给我们如此丰盛的早餐,阿门……

赵玫(1954—),天津人,满族,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著有《世纪末的情人》《我们家族的女人》《武则天》《高阳公主》《天国的恋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