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于内心

斯妤

十多年前,关于“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我一定有很明确的回答。那时候对于文学,文字,我有那么多的感情,那么深的信任。而今天,当我阅读过几千万、几万万文字,也写了属于自己的一堆文字之后,这个问题重新放在我面前时,我却必须如实承认,我的答案已是如此含混,如此似是而非了。

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为发惊人之语,我的含混与惶惑全都源于内心。就像我们曾经深深地爱恋过一个人,经年分离,苦苦相思,终于聚首时,你发现他的头颅原来是斑驳的,他的臂膀——那男人的臂膀,能够撼动三山五岳的臂膀,其实和你一样,既没有钢铁般的力量,也缺乏古铜似的光泽。

对于文字的怀疑,几年前就开始了。不是对它的外部功能,而是对它自身。它是如何既揭示现实又遮蔽现实的?如何既掠取生活又筛掉生活?既捣毁幻象又制作幻象?它的手指,那纤细的、尖锐的、鹰爪般的手指是怎样一边抓挠我们的心,一边又往我们的心里塞进烈酒,塞进大麻,甚至塞进美丽的糟糠的?

它是如何既讨好我们,又挤占我们?

还有那无法表达、无力言说的痛苦。那一经出口却已变形的尴尬。

那似是而非、永远无法真正抵达的抵达……我想我不只一次对“纸上生活”产生厌倦。我怀疑我如此忠实地委身于它是否值得。它,那劫掠了我二十年青春,既使我心醉神迷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警醒反思、唏嘘慨叹的家伙,它为什么还不松手呢?

大概是去年的夏天吧,我把那部长篇的最后一段改定付梓,然后认真地校完了四本文集的最后一部,心里顿时松快起来。我知道我要把文字远远地扔到一边,过一种完完全全、真真实实的生活了。我希望这是摒弃了思索,摒弃了表达同时也隔绝了文字无所不在的浸淫与侵犯的生活。我甚至希望不和同行见面,不和同行交谈,只和三教九流、工人农民往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也许是对文字的怀疑殃及池鱼?也许是对自己、对十多年来一成不变的书斋生活深深厌倦?

就像那一天。那天,一向“淑女”的我突然产生了一份冲动——着短裤,套长衫,不伦不类、昏头昏脑地闲逛去。

或口出狂言。或顾盼生风。

总之不让诋毁止于诋毁。

不让自己仅仅是自己。

但是仅仅两个月之后,你又坐到书桌前了。没有文字的生活就像没有盐的午餐。即使你知道盐仅仅是盐,它不能充饥,也不能安眠,要是你过量食用,它还会使你浮肿,使你血压升高。

没有盐的午餐仍然味同嚼蜡。

我知道我对于文字的质疑仍会继续下去,同样我对于文字的依恋也会继续下去。阅读而且写作,这是我多么喜爱的生活,也是我多么莫名其妙地总要怀疑的生活。

我说不清为什么,但我知道这是真的。你会一直这样和文字纠结缠绕下去。直至终老。

斯妤(1954—),原名詹少婵,福建厦门人,著有散文集《两种生活》《斯妤散文精选》,小说《出售哈欠的女人》《竖琴的影子》和《斯妤文集》四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