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到永恒(第2/3页)

很强烈的奥克斯佛的阳光照射着。天很蓝,而且清澈。政府大楼顶上的大钟为所有行走的人们指示着时间。表针缓慢地行走,但听不到《喧哗与骚动》中昆丁自杀前所听到的那巨大的催促生命的表的嘀嗒声。白色的士兵雕像在太阳的照射下高高站立在广场中央守卫着奥克斯佛早晨的宁静。广场的绿色长椅上没有人,不像密西西比大学的那张海报,据说镇上的人是在黄昏时分才开始向这里汇集的,并在此交换奥克斯佛昨天发生的各种离奇古怪的故事。

“广场书店”早上也不开门,它是整个奥克斯佛关门最晚的一家商店。它等待着镇上所有会来此光顾的人,直到最后一个。“广场书店”极有名气,从曼菲斯开始就有人不断提到它。他们说,到奥克斯佛一定要去“广场书店”,于是我们去了,在很深的夜晚。很深的夜晚书店里却亮如白昼。人很多但却很静,只有书页被轻轻翻过的声音。各种各样的书随意地散乱地摆放着:书架上、地毯上、楼梯上、窗台上,把两层楼的书店挤得满满的。走上楼梯,迎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类与南方相关的名人伟人的照片,其中最多的也最为显赫的,是福克纳,显然这里以福克纳为荣。这里可能是整个奥克斯佛离福克纳精神最近的地方,也是推销他精神的唯一场所。可今天这里出售的福克纳的小说竟也不多。福克纳被其他种类繁多的图书和奥克斯佛人日新月异的多种需求淹没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曾使家乡有了一份小小震动的福克纳不再重要,他尽管伟大,尽管是镇上的是全美国全世界的骄傲,但他也不是唯一的,这就是奥克斯佛人今天的观念。

福克纳正在被家乡遗忘,镇上的人只是偶尔提起他,也许当初就是这样,奥克斯佛人从未真正认识过福克纳的价值。尽管这个天才的作家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家,但却始终没有真正属于过这里。在奥克斯佛和福克纳之间似乎一直悬浮着一重障碍。他们彼此熟悉。他们太熟悉了,因此,他们不能彼此承认和拥有。

在切实地走遍了福克纳家乡的每一个角落后,再走进福克纳的房子时,真的没有找到那种圣殿般的感觉。后来想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是个距离的问题。当一切都太接近的时候,你无论如何看不到光环。诗意往往是当美好的事情逝去时才会诞生。原先在中国,在天津,最向往的就是美国的南方的密西西比的三十年前的福克纳,而现在则是就在福克纳的房子里就在他呼吸的天地中,这种向往反而无影无踪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福克纳白色房子前的木楼梯上等待着。房门紧锁,屋子里空无一人。丛林和旷野延伸着,一种超然的宁静在荒凉的感觉中油然而生。

我坐着,等待着,想象着三十几年前的光景。

在漫长的午后,我终于看见有人穿过树丛绕到房子的后面——用钥匙打开后门——进去——穿过走廊来到前门——清晰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前门被推开——这时是下午两点。福克纳的家下午两点准时向游人开放——我从木楼梯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迎面看到走廊的那一端贴在墙上的一大张福克纳年轻时黑白照片的印刷品——他望着你,执著而沉重——你被震慑。你看,福克纳就这样迎接了你,你们所有的来访者。

福克纳的家是深宅大院,还包括院后一片片的草场,又一片片的树林。福克纳家的林子很深,林前的木牌上写着:夜晚不得入内。林深得没有尽头。你只能看到树的枝杈繁乱地向四面伸展着。一丛丛的灌木。阳光照射在林中空地上,叶片和芦苇花闪着摇曳的光斑。隔开树林和草场的,是用木板条和木桩钉起来的长长的围栏,连福克纳家的大门,也是用这种木板条钉起来的,裸露着粗糙的木纹,简易而矮,不过是个门的象征,大概也代表了福克纳朴素的审美。通往树林的门敞开着,它静而超然,像一幅古老庄园的油画。那门给人很多感觉,你看到的是一片衰败,而你看不到的,却是一首灵魂的长诗。我在那木门前停留了很久,我拍下了那门的照片,空无一人的,但我能够看见福克纳是怎样穿着皮靴从门外的那片丛林中散步归来……

然后是他的院落。秋天的枯败的落叶铺满了他家的门廊和花园。中午时分,一辆白色的漂亮的汽车开过来,停靠在福克纳的房子边。一个黑人走下来。他告诉我们,他是被雇用每天为这里清扫落叶的。然后他开始工作。枯叶在他的扫帚下发出了飒飒的秋天的响声。

也有点凄凉。

问他,是不是了解这房子的主人?你曾经见过他吗?黑人显得模棱两可。又问他福克纳孩子们的下落。他这一次坦诚地说,不知道。他说他没有读过福克纳的书,当然也不了解这个白人对于南方黑人以及他们的处境所怀的那一份深切的同情。但这些并不妨碍他为福克纳空无一人的萧条衰败的故居清扫落叶。他干活儿很卖力。他的劳动很快显出了成果,那些枯黄的叶片在他的扫帚下像小山似的堆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