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者无言(第3/5页)

一九五零年下半年,听说陈寅恪在家里给研究生上课,黄萱很想去旁听,邀了侄女秀鸾同去。感谢这位侄女生动的描摹文字:“陈先生的课堂设在他家的阳台上,阳台一头支起一块小黑板。先生坐在黑板前的藤椅上,穿一袭长袍,因少晒太阳,肤色很白,长脸、高额,可惜本应闪烁智慧之光的双目,没有表情,似乎是迷茫一片。”黄萱静静坐在边上,没有引起注意。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间,身为岭南大学医学院院长夫人的黄萱,经同院教授陈国桢夫人关颂珊的正式推荐,来到陈寅恪家里,试任助手。

此时,陈寅恪已经失明好些年,因而感觉更加敏锐。虽然他至死都没有见过黄萱的模样,仅凭短暂的接触,从自己丰富的阅历中,分厘不差捕捉到他一向心仪,竭力赞赏过的“门风家学之优美”,立刻请揖进门。

我想要说的是,他们互相吸引。我还想说,一位女性的优雅内涵,比起如花似玉的容貌,更经岁月锤炼。必须到四十岁左右,才能成熟为雍容脱俗的,窖藏一般的特殊芳泽。此时的黄萱,因婚姻美满、生活安定而气定神闲,而珠圆玉润,虽人到中年,却是知识女性生命中,最具魅力的黄金时段。

赫赫家门的翅翼下孵化出来的陈寅恪,天生具有名士气质,内心犹保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传统见解。这样情操高度洁癖的人,怎可能长时间忍受身边的凡夫俗子!(几天前我到香港开一个世界华文联会,有幸聆听受教于几位名声极隆的大学者,其中有饶芃子教授。她说起当年岭南大学最美妙的风景,便是头戴镶着红珠子的瓜皮帽,身飘府绸马褂,紧紧扎着阔腿裤脚,脚穿棉袜布鞋的陈寅恪先生,如何挽着旗袍半遮着绣花布鞋的师母,在校园里徐徐缓缓。现在看起来浪漫得不行吧?当年陈寅恪这种不管不顾的复古情调,可是太招摇太妄为太招祸了。)

正当陈寅恪年过花甲,门生纷离之日,一位年龄恰如其分,修为接近、趣味默契的红颜知己,(可叹啊,原本一个最美好的词汇,现在被滥用成什么样子了!)成为日日相听(非相见)的工作伙伴,是多么的幸运!“故黄萱的出现,实在是历史对这位更感孤独的文化老人的顾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这一份工作,包括陈寅恪个人才学的巨大磁场,对于勤读不辍的黄萱,自觉或不自觉,未尝不是一个走出家庭参与社会的有力推动;一次奉献热能,学有所用的生命大转折;同时更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于是黄萱,这一颗看起来十分平凡的小星星,一经纳入陈寅恪的轨道,立刻和谐地旋转起来,发出微弱不熄的淡蓝之光。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因学校经费不够,中山大学聘任黄萱为陈寅恪的兼任助教,只付一部分工资。

可以断定,黄萱全力投入工作,与付酬多少无关。解放初,周寿恺的工资已经爬上“三百八十五高坡”,即月薪三百八十五元,以当时的生活水准,维持家庭开支绰绰有余,黄萱到此时也无须贴补。这使得她特别轻松舒畅,不是因为金钱本身,而是她非常体谅丈夫自尊的心情。

一九五三年夏天,陈寅恪一家搬到周家楼上,与周家一道楼梯相通。“带着浓浓旧时王谢人家痕迹的两户人家,以礼相待,挚诚相见,人生品味俱同,更因黄萱已为寅恪先生工作这一层而有更多共同的语言。芳邻的温馨,人情的暖意,给了陈寅恪先生有几许的欢乐。”——《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想象黄萱轻步上楼去工作,顺便端着亲手焙制的美味西式糕点,送到陈家的餐桌上;想象那傍晚时分,黄萱在自己家中,手指灵巧地织着毛衣(这也是她最擅长的啊),耳闻楼上传来陈先生的吟哦之声,不觉露出会心的微笑;想象陈先生卧病在床,黄萱为他诵读《再生缘》,略带福建乡音,愈加悦耳(至少我听起来是这样啊);想象在东南区一号的草坪上,黄萱与陈先生的夫人唐晓莹一起,主持教授夫人们的义卖冷餐会。唐晓莹是前清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能诗工画。她俩挽臂相依亭亭并立,相映得彰,周围的粉黛是否都一齐无颜色了?

想象终归仅是想象,我等俗而又俗的后人,只能凭借想象去构筑数十年前不可重返的场景。也许,周家与陈家均是谦谦君子相敬如宾,工作之余,互不相扰?

一九五四年夏天,任职华南医学院副院长的周寿恺,必须把家迁至市区竹丝村的宿舍,距陈家十公里,来回得倒两路公交车,要耗去三四个小时。这样一来,对彼此都是大难题。也是担心影响工作,柔弱的黄萱只好向陈寅恪请辞。直到今天,黄萱依然记得当时陈寅恪说的话:“你去了,我要再找一位合适的助教也不容易,你一走我就无法工作了。”态度如此诚恳语气如此落寞,深受打动的黄萱遂又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