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者无言

舒婷

小时候起,就不断听厦门人说,鼓浪屿的女人越老越美丽。

盼来盼去,盼了半个多世纪,我都老成这个样子,却一点也没有要美丽起来的迹象。这才明白,鼓浪屿的女前辈们都是些性情女子,经天时、地利、人和的共同打造,那样的美人真正已经绝代!看当下女硕士、博士们比比皆是,鼻梁挂的眼镜再厚,嘴里洋文再流利,身上香水再昂贵,举手投足,仍缺了一点点根基。这一点点缺失,往往是终生无法企及的。

一樽醇美葡萄酒的酿造工艺里,已经包含了许多微妙的不可知因素,甚至还必须追溯到一粒葡萄从胚芽到采摘的过程中,所感悟的雨水、阳光、土质和农人的呼吸哩。

渐行渐远隐入鼓浪屿岁月深处的窈窕背影中,黄萱的名字因了许多人自发的忆念和怀想,逐渐被关注。尤其《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出版后,人们在大师背后,影绰看见了一位端庄雅致的知识女性。从黑白老照片看,黄萱的容貌应当不算太沉鱼落雁吧?无论在她养尊处优的豆蔻年华抑或是艰难困苦的抗战时期,她都绽放着最淳朴最率真的笑容,一览无余地袒露洁白无垢的心地,恬淡内敛的聪慧,以及荣辱不惊的阅世方寸。

我不认识黄萱,不等于没有见过其人。也许有哪一个黄昏,我慢跑经过临海的漳州路,曾经与一位手执红色非洲菊的清香婆婆擦肩而过。为她慈祥温暖的微笑、睿智坦白的目光和淡雅体面的衣着所吸引,我回首再三,心中一阵阵感慨:鼓浪屿的随便哪一个角落,常常能与这样的老人不期而遇啊。即使我知道她就是黄萱,于她,于我的性格,恐怕也不会因此止步。内心的崇敬往往比言词的喷射更加真实恒久。

漳州路在天风海涛之畔。沿着路边岔出去的是一条设计独特的护廊小斜坡。坡上那一座古朴小别墅,是鼓浪屿首富黄奕住连亘的业产之一。黄奕住先生在岛上最辉煌的房产是黄家花园,庭院幽深花木葳蕤,南北楼为辅,以中楼那精美富丽的建筑风格为顶级代表作。漳州路上这座面海小楼古色古香,尽去奢华,是同一张设计图纸中的五座小别墅之一。据说是黄奕住用黄家花园的剩余材料所建造,女儿黄萱住在这里。

黄萱的母亲是黄奕住的元配王氏,比黄奕住小八岁,本来是送错门的童养媳,却将错就错留了下来。上世纪初,福建沿海的华侨家庭都一样,丈夫漂洋过海寻求发展,妻子寂寞留守乡村;上要侍奉公婆,下要照顾小叔细姑;白天莳秧种菜,夜来养猪纺纱,等等。王氏之孝顺贤惠,勤力好强,对黄萱影响至深。她曾叮嘱女儿周菡:若写书,一定要写写祖母与太婆那相依为命的两代人。

我经常在路上遇见周菡。周菡总是两条辫子盘起,不染头发不施脂粉,素面朝天,清爽干净。步子很欢,声音很亮,兴致勃勃,一门心思追随着家族里热衷教育的百年传统。周菡曾经是副区长,弃官就教做了少年宫主任,躲进小学做了数学教师、班主任,顺便当了两年副校长,又自告奋勇当上教研室、社区教育办主任……还兼任过区政协副主席。她的角色变换太快,让人不知怎么称呼才好,于是就直呼其名。正合周菡心意。

从王氏到黄萱到周菡,三代女性一脉相承的是什么?我无力深入研究,所以不敢妄言。夏夜,当我踏着婆娑树影在鼓浪屿老街漫步,一波一波漾过来,又一点一滴逸回去的芳香,是茉莉?是紫荆?还是含笑花?它们相互渗透百般缠绕丝丝入扣,若一心要析辨出她们的化学成分,那才真是煞风景啊。

鼓浪屿女儿,说好懂也不好懂。

一九一九年,五十一岁的黄奕住不堪荷兰殖民政府的勒索苛剥,严拒改变国籍,携资两千多万银元,从印尼三宝垄归国。当年便把在原籍南安的母亲,接到鼓浪屿颐养。九岁的黄萱随母亲和祖母同来鼓浪屿,刚好进小学读书。

黄萱的童年是在闽南农村度过的。她的不慕虚荣,平实低调的性格,与其自幼亲近土地有关。黄萱的善待保姆“沙妈”并为其善终养老,在家族里有口皆碑;暮年黄萱以照料小花园自娱,她手植的茶花、石蒜、非洲菊,把幼年的一角田野风光带到浪花眷恋的百叶木窗前。

黄萱比我尚健在的婆婆大一岁,同样上过女子师范学校。婆婆很快奉命结婚,虽然终生只是家庭妇女,因那几年师范教育而受益匪浅。婆婆性格开朗能说会写,与常年在南洋的公公互通鱼雁;且初通篮球、排球、乒乓球,在侨联和街道活跃着,比起其他那些不识字的侨眷,日月便可以打发得如梭似箭。

而由于家境极为优越,黄奕住更注重文化修养的缘故,黄萱继续接受闺阁教育,鼎盛之时竟有四名家教分别设课国文、英文、音乐等。很多人不明白,像黄奕住这样的开明士绅,屡投巨款于公众教育,却不让女儿上大学,有点奇怪吧?其实黄奕住虽然头脑敏锐、性格坚韧,能筹谋、善经营,毕竟出身乡间“剃头担”,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决心要让女儿成为真正的名媛淑女。为此,黄奕住特别为英文已经很不错的女儿,重金延请一批像鄢耀枢、贺仙舫这样的名儒硕彦,施教经书格律,一习就是整整五年,为黄萱的古典文学打下深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