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者无言(第2/5页)

可惜,因为生活曾经一再颠沛流离,原本自家里的收藏早就没有了。黄萱遗物里的那许多线装书,都是后来为陈寅恪工作时而购下的。

(那个时代的观念里,女人受教育,其中一项便是女德的习修。比方我母亲,比黄萱晚生二十年,就读于鼓浪屿教会女中,除了国文、算术和音乐,必修课程里还设了裁缝、插花、烹调和体育。母亲的棋艺很臭,裁剪不错,钢琴略胜,书法尤佳。所以她工作单位的黑板报、通告栏,包括“文革”期间的大字报,都指定她挥墨。母亲懊恼沮丧,恨不得剁了手去,因此从不教我书法。)

已出落成大家闺秀的黄萱,若是被父亲指定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嫁出,很难保证后半生会不会像岛上深宅大院里的那些孤独侨眷,以模糊的面孔,怀着不为人知的悲欢,默默无闻地老下去,直至寂静。旧时婚姻对女性的命运真是至关重要哪。据说,黄奕住的择婿标准民主开明,完全尊重女儿的选择。而黄萱自己也很坚定,必须是有学识有见地的正派青年,绝不考虑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经亲戚们推介,厦门周宝巷周殿薰的儿子周寿恺进入黄家视野。黄萱几乎不假思索地芳心暗许,黄奕住推波助澜,两人见面后鱼雁往返,终于缔结婚约。

周殿薰一九一零年入京会考,中过殿试甲等,授吏部主事。不久辞官回厦,是厦门第一任图书馆馆长,同文中学第一任华人校长,组织“鹭江诗社”,编选过几种书籍。说周殿薰饱学诗书一点不为过。儿子周寿恺,家族大排行十四,后辈称十四叔。一九二五年考入福州协和大学,次年转进北京燕京大学;一九二八年医学预科毕业,获理学士学位;一九三三年获北京协和医学院医学博士,很年轻就成了国内知名的内科专家。夸他是出身名门,青年才俊也很贴切。这样的乘龙快婿,黄奕住自然好生欢喜。

本来是美满姻缘,不料婚礼上,新郎竟没有到位!黄氏家族一片哗然可以想象,愤慨、声讨、猜疑皆有之,教黄萱如何面对!

周家虽然世代书香门第,但比起黄家当时财势倾天,毕竟清贫些。据周菡推测:也许父亲周寿恺觉得家境贫富太悬殊伤了自尊而临阵脱逃?也许在医学院那些才华出众的女生中,已有他心仪的倩影?假使两者都不是,我猜想,周寿恺在京城接受高等教育,现代文明的熏陶使他生出更浪漫更绮丽的爱情梦幻,是否其中一个未揭晓的原因呢?

此时,表面随和的黄萱忽然显示出孤行决断的一面,给周寿恺发去一封短笺(教育的好处啊),言简意赅,表示从此不再谈婚论嫁。即使谣传周寿恺已在上海娶妻生子,黄萱也一心认定伊人,毫不动摇。

晨起望星,夜来问月,风一页一页吹起桌上摊开的书本,(是《漱玉词》还是《红楼梦》?)黄家花园那几树玉兰花,不忍一位豪门千金的蚀骨之痛,摇下洁白馨香的花瓣,去抚慰一袭素色旗袍的弱肩。

经过多次迟疑和动摇,周寿恺终于在一九三五年九月与黄萱结婚。时年周寿恺二十九岁,黄萱二十五岁,在当年,可真是大男大女了。

爱才如命的黄奕住喜出望外,前嫌尽去,亲自赶往上海主婚。婚礼上黄奕住公开邀请爱婿到他创建的中南银行任副总经理,被周寿恺一口回绝。次日,夫妻俩联袂北上,开始相濡以沫的共同人生。

这一段历史虽然颇具戏剧性,却是真实的。也许黄萱的后人不喜旧事重提?可是我认为,这正是黄萱一生中最为果断明智,同时也是最感情用事最不计后果的一次重大抉择,充分考量出一位闽南弱女子身上刚柔兼济的素质,因而得到上天的赐福!

只有黄萱这样一个女子,才能无怨无悔伴随周寿恺浪迹天涯,倾力支持他的一个又一个重大选择:为丈夫全心投入抗战而带着幼儿借住香港娘家,随即又举家在贫瘠的贵州山区辗转,过简朴艰苦的日子,婚后十年竟搬了九次家!临解放,已是国民党少将医官的周寿恺拒绝留台,回到内地追寻祖国医学事业,夫妻俩必须承担前途未卜的风险,黄萱均义无反顾。

多年后,当了中山医学院副院长的周寿恺,终于发自肺腑对贤妻说:“如果在众多的教授夫人中重新选择,我还是会选择你。”夫妻间的悄悄话,自是不必顾及其他教授夫人会怎么想。至少对于周寿恺本人,确实是一桩终生无悔的美满婚姻。

周寿恺的医学工作繁忙而且责任重大,根据他俩的家庭观念,黄萱的本分应是在家相夫教子。但是,当黄萱放下家事,每天出去工作,做丈夫的也绝不抱怨。傍晚,宽大的封闭式阳台上有一只秋千椅,两人并肩坐着,慢慢地荡轻轻地摇。据侄女秀鸾回忆,像周寿恺这样端肃自律的医学家,高兴时,还会为太太哼着歌。在黄萱早出晚归为陈寅恪工作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只要有时间,周寿恺就会到汽车站去接妻子,然后恩恩爱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