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走在那片青山绿水间(第2/5页)

下午三时,我的两个儿子也从北京飞到了昆明。

之后的二十多天里,我和死过又活过来的丈夫、和我的儿子们日夜沉浸在感恩你们救命的泪雨之中。

抢救开始时,医生们麻醉了我的丈夫,然后从他柔软的口腔向气管插进了坚硬的管子,然后上了呼吸机。一天之后,昏迷又意识朦胧的丈夫在万分的痛苦中拔掉了插进口腔、气管里的管子,医生们一阵忙乱之后,切开了他的喉部气管,安上了塑料管,此后,庞大的呼吸机开始从这个塑管向我丈夫的肺里压进氧气,脆弱的生命在被冷漠的机器牵携,也在被冷漠的机器挤压、强迫和操纵。我的丈夫无助而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他的鼻腔插进了吸食的管子,他的下身插上了输尿的管子,升压的药液输进了他脚上的管子,每天二十多个小时、五六千元的药液流进了他胸壁上的管子……我的亲人被粗粗细细的管子拯救着,可我觉着那些管子竟是一条条弯曲扭动的蛇,每日都在咬噬着我的心,我疼痛难忍啊。

他终于活过来了。

两天后,他从昏迷中醒来。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他的眼神迷茫而恍惚。他急切地想说话,但切开的气管开放着,他发不出声来。护士递上来圆珠笔和铁皮记事簿,让他写。他的手颤抖着,他的胳膊绵软无力,他举不起一支细细的笔。但他还是执意要写,我只好扶着他的手,儿子把记事本举到他的脸前,护士保护着各种管子不致脱落,他艰难地开始写了。他写到“梅洁需要休息”,他居然知道我已三天三夜七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他在生命如此艰难的时刻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妻子!接着他又写“对不起”,然后用绵软无力的手指我、指我的两个儿子、指医生护士,然后他开始恸哭,咧着嘴、发不出声音的恸哭啊!泪水从他的双鬓滚落下来,我一生一世都没有看见过的我男人的眼泪啊!若不是万般痛苦万般伤心万般歉疚他何以泪水如河?内心坚强、隐忍、理性过人的他,何时何地何事让他流过如此的眼泪?我俯下身,搂着他依然英俊的头颅,我们脸贴脸泪叠泪心印心啊。我说亲爱的你要挺住要坚强治好病我们一起回家,他回应了“一起回家”四个字后便又昏了过去。

在发不出声音的十几个日日夜夜,他写了三十多次二十多页纸呢,他写得最多的字是“回家”。在陌生遥远的异乡,在天高地远的云南,病重的他最大的指望是“回家”,最沉重的焦虑是“回不了家”。伤心与疲惫摧残折磨着我,怕“带不回丈夫”的恐惧、焦灼和负罪感摧残折磨着我……

医生给他用了最好的消炎药,“泰能”、“舒普森”什么的,医生说若用这些王牌消炎药还控制不了他双肺的感染他们也就无能为力了。然而,奇迹终于出现了,在抢救后的第五天,拍回的肺片证明他肺部的炎症已大面积得到控制,他的体温也已恢复正常,整个楼道都在欢呼:医生、护士、我和我的儿子。儿子拉着他的手说:爸,你的生命力真强,你的病一定能治好。他欣喜地点了点头,又写“快好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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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灾难之于我的丈夫又从潜隐走向突现,他的骨髓造血机能竟完全处于抑制状态,他的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都低到了可怕的极限,最低一次白细胞只剩下二千,血小板只剩下四千,血色素只有六克!于是,医生每四天给他输一次血,三天输一次血小板,战士的血战士的血小板啊。即使这样,输入的也跟不上消耗的。一年多来的放疗、化疗彻底毁掉了我丈夫的健康。

手术后一般人做三四次化疗都因承受不了巨大的痛苦而中止这毒害性治疗,可我的丈夫硬是不屈不挠地做了七次!他是太想让自己好起来了,他也太相信“小细胞肺癌对放、化疗比较敏感”的书面说教了!他把那本《肺癌防治》的书快翻烂了,他像中学生一样在那部书上划满了圈圈点点、红道蓝道啊!

那些天,昆明天天下雨,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凄凉,犹如我们凄凉的心。丈夫的病时好时坏,医生总在暗示我们:能走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啦!这暗示使我的心雪上加霜啊。儿子开始到昆明机场联系机票,但怎样求助都无法为他的父亲买上躺着的座位——非常奇怪的是,我的丈夫自这次病以来他坐不起来了。为了回家,他一次一次企图坐起来,但他坚持不到几分钟便颓然倒下,他甚至连抓住床沿往上蹭一下身子都不可能。

就在我们欢欢喜喜乘坐医院救护车到达机场之后;就在一阵慌乱、机场急救中心给充满十二袋氧气收我一千二百七十元氧气费之后;就在把我的丈夫连同氧气一起转到机场救护车并进入绿色通道之后;就在我和儿子、侄儿大包小包逃难一般穿越人群央乞让路直奔检票处且已到达登机口之后;我们没有看到拉我丈夫的救护车,没有看到护送他的担架。登机口人员用报话机联系,说丈夫那边已经被停止登机,因为氧气不准上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