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吟二十世纪(第5/5页)

埃可丝的人行道和马路一样宽敞。我们去俩小子酒吧吃午饭,只见梧桐树拱下,一张张小桌,坐满了人喝咖啡。走进酒吧,猛然一惊,不知哪个我才是真我。四面墙全是镜子,一个一个幻影。侍者一抹小胡子,招待我们坐下,递给我们菜单。即令菜单也讲着文化轶事: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两个流浪汉到埃可丝就停下了,开了这个俩小子酒吧。你坐的地方,就是沙特、毕加索、塞尚坐过的地方。他们常常在晚饭前四五点钟来,逗留几个钟头。这个历史古迹可用小说家莫里亚克的话来作见证:我每年到这儿来,坐在这廊下,只为要证实那一溜梧桐永远在那儿,证实幸福仍然可求,只要青春延续下去。

我究竟在哪里呀?

南斯拉夫一九八八年在贝尔格莱德举行的三天国际作家会议,有六十八位作家,从世界不同的地区被邀参加,讨论的主题是“流放与文学”。从美国去的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美国桂冠诗人史传德(Mark Strand),Patti Engle和我。

我被主席点名在开幕那天上午讲话。我说二十世纪是流放人的世纪。我从中国历史上流放的人物,到我自己的生活经历,谈到广义的流放:隔离社会,或是家园,或是故土,或是政治主流,都是流放。坐牢是流放,离开家园是流放,甚至在自己的家园,也可能流放。还有被迫的流放,自我流放。屈原,李后主,蔡文姬,是被迫的流放。陶渊明,不见经传的诗人寒山,是自我流放。现代中国作家,如沈从文,卞之琳,他们后来几乎都停止创作了,也是自我流放。而流放异域的作家处境最可悲,没有家园,也失去了母语,他们必须拼命抓住自己的母语。母语就是故乡。

我自己呢?流放了一辈子。我是故乡的日本租界的中国孩子,租界公园门口挂着“狗与华人免进”的牌子。抗战时期,我是流亡学生,到处流浪。我在台湾是“大陆人”,在美国是中国人,在中国是华裔美国人。我在大会上讲着讲着,自己笑了起来:我究竟在哪里呀?

在会议上讲话的作家多着重母语对作家是多么重要。

一位南斯拉夫流放加拿大的作家说:当我离开南斯拉夫,我没有背叛我的国家。我爱我的国家。我已入加拿大国籍。那个不相干。我仍然爱我的国家。我常常梦想南斯拉夫的蓝天和云彩,闻到祖母烤出的热面包香,看到她在园子里种玫瑰花的笑容,听见……他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布罗茨基说:刚才有作家把流放称为戏剧。流放可不像戏剧那样有趣。不过,作家在异国的陌生人之中流放,比在自己国家流放好得多。当我初到美国的时候,很意外的收到流放美国的米沃什(Czeslaw Milosz,一九八零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信。他说:我知道你很害怕。你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写作。假若你不能写了,那也很好。你写不出,不是因为你没有才能。对于作家而言,流放是最正常的处境。

一九七五年左右,我和Paul曾邀请布罗茨基到爱荷华。他刚到美国不久,含蓄,沉静,透着点儿忧郁。一九八八年的今天,在贝尔格莱德重见,他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了,是一个打了场胜仗的战士,有点儿疲倦吧,目光却咄咄逼人,透着点儿狠,曾经拼过你死我活的那种狠。他就在头一年一九八七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布罗茨基在贝尔格莱德大剧院朗诵诗。剧院挤满了听众。人人打扮得如赴盛宴,叫人感到塞尔维亚是注重诗的民族。布罗茨基先用俄语朗诵,再由当地人朗诵翻译。俄语是男性的语言,铿锵有力,透着俄罗斯民族的悲怆。从布罗茨基朗诵的韵律和节奏中,可以感受到一股磅礴的气势,一股撼人的力量,宛如莫斯科广场的钟声。

布罗茨基朗诵后,要听众随便提问题。他对各种问题回答直率:

我在我的国家生活了三十二年,绝不以游客的身份回去……

我的国家没有我可以干得很好。我没有我的国家也可以活下去……

人们有健忘的才能,忘记现实,忘记政治现实。人民有表示他们是牺牲者的自由……

我二十岁左右开始写诗。有个诗人,比我大七岁,我把写的诗给他看。他逐渐喜欢我的诗了。我从他那儿学到写诗的秘诀:尽少的形容词,尽多的名词,名词是具体事物……

我绝不会放弃我的母语。我的国家最好的东西,就是它的语言:俄罗斯语。

聂华苓(1925—),美籍华裔作家。1949年抵台湾定居并从事创作。1964年,由于“自由中国停刊”事件,聂华苓离开台湾,应聘至美国爱荷华“作家工作室”工作,致力于世界文化交流。1967年更创办国际写作计划,每年邀请世界各地的作家、诗人前往爱荷华大学进修创作。创作有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桑青与桃红》《千山外,水长流》,中篇小说《葛藤》,短篇小说集《翡翠猫》《一朵小白花》《聂华苓短篇小说集》《王大年的几件喜事》《台湾轶事》及散文评论集《梦谷集》《黑色、黑色、最美丽的颜色》《三十年后——归人札记》与《沈从文评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