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吟二十世纪(第2/5页)

我们大笑。

从英国回美国以后,我上哥伦比亚大学,常去巴洛在纽约的家。他家有一间特造的音乐室。尔妮丝塔在法国发现一座十八世纪废弃的古堡,买下了古堡的石墙和木料,运回纽约,造了一间音乐室。四面石墙,加上二百年之久的木料,将最轻微的音波、最准确的颤音全集中在那间屋子里了。你就整个浸沉在音乐里。我一直喜欢音乐。但是,我这个从马房来的年轻人,突然坐在那样的音乐室里,听朱利亚四重奏,那是我从没梦想到的。我也没在其他地方听过那么美妙的音乐。

我打断他的话。卜瑞邦要你讲霍洛维兹呢。

好,Paul说。我和霍洛维兹怎么碰上的呢?一九三三年我考上牛津的若兹学者研究金,十月到牛津。巴洛写信邀我去艾泽村过圣诞节。他在艾泽村的堡垒,建筑在罗马时代一座古庙的基石上。圣诞假期第一天我就乘夜船过英法海峡,那样可以省一天旅馆费。然后坐火车去巴黎,再换车去尼斯,那儿是离艾泽村最近的火车站。艾泽村在面对地中海的山上。

圣诞节前一两天,巴洛告诉我:我请了几位非常特殊的人物来吃圣诞节晚餐。我问:法国人吗?他说:俄罗斯人。

三位流放的俄罗斯音乐家在圣诞节那天来了。霍洛维兹、皮雅蒂戈尔斯基(Gregor Piatigorsky)和米尔斯坦(Nathan Milstein)。他们都是在俄国政权改变之后离开苏联的。霍洛维兹和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的女儿宛妲(Wanda)一道来的,他们就要结婚了。圣诞晚餐非常丰富。我喝了许多酒,比我平时喝的多得多,而且是好酒。我在爱荷华的家从来没有酒。酒是不准进我家门的。饭后我们去客厅,那儿有架大钢琴。

想想看,刚从爱荷华来的这个马车夫的儿子,在一天晚上见到三位大音乐家!巴洛的家很大,半圆形,客厅正好在半圆的末端,坐在那儿,地中海就在眼底下。皮雅蒂戈尔斯基是个魁梧大汉。很多音乐家拿着大提琴就显得人很小。但是,皮雅蒂戈尔斯基拿着大提琴,轻而易举。他的音乐充满感情。这都是我多年以后了解的。那天在巴洛家,他并没带大提琴来。米尔斯坦也没带小提琴。那天并没准备他们演奏。但是,霍洛维兹看到巴洛的大钢琴,再也忍不住了,立刻坐下弹了起来,向他未来的新娘炫耀一下子。他开始弹得非常轻柔。他的感情,不是从他脑子里,而是从他手指间流泻出来的。

我正坐在钢琴前面的地上。我睡着了!霍洛维兹下了决心要我醒来,使出浑身解数,在钢琴上猛敲猛打,弹出最响亮的乐曲,而他是那个时代弹得最响亮的钢琴家。我终于醒了。所有的人大笑。

卜瑞邦、Paul和我也大笑。

Paul笑着继续说:他们不但不说我这个小子无礼,反而觉得很有趣!客人走了以后,巴洛对我说:Paul,你的表演非常成功!你是世界上惟一听霍洛维兹弹琴听得睡觉的人。——一场伟大的胜利!

Paul,你的生活真是丰富。卜瑞邦说。

嗯,我很幸运。第二年复活节我去艾泽,在摩纳哥碰到毛姆。

毛姆?我非常喜欢他的小说!

《人性的枷锁》,我尤其喜欢。我说。

啊,好书!你怎么碰到毛姆?卜瑞邦问Paul。

在蒙特卡罗赌场。一天晚上,我和巴洛的一些朋友在他家喝了很多香槟,听了一晚的音乐,就开车去蒙特卡罗赌场。我第一次去赌场,那些赌徒看上去很可悲,尤其是女人,浓妆艳抹,毫无表情,硬邦邦干巴巴的脸,化了妆的死人。夜晚醒来,在枕上看到那样的脸,一定很可怕……

你假若和那样的脸同床共枕,你也很可怕。我笑着说。

你知道吗?Paul对卜瑞邦说。娶老婆不要娶聪明女人。

没办法,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卜瑞邦笑着说。

Paul继续说下去:那些赌徒两眼盯着绿色台子上的筹码,输赢不眨眼,也不说话,别人都不存在了。那是世界上一小潭死水,流不动了,活不下去了。赌场上有许多流放的白俄。不过,那赌场也有吸引人的地方。赌场正在地中海上,你可以站在大窗前面,看着白浪涌来,打在你脚下的岩石上,打得粉碎,哗啦一片白沫,喷进灯光,就在你窗外,就在你眼前。地中海是天下最壮观的海,蒙特卡罗的海又是它最美的一景。

Paul,我们要毛姆呀?我笑说。

卜瑞邦笑笑,表示同意。

好。我们在那宽敞的楼梯上往上走,毛姆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站在楼梯顶上。巴洛向他介绍我,说我是从美国来的,写诗。毛姆有只脚是畸形的,走路一瘸一瘸。他介绍那年轻人是他的秘书。毛姆是同性恋,你知道。英国人不像美国人,见面必握手,他只是点点头,说了声很高兴见到你。我们交谈了几句话。最后,我说:毛姆先生,别见怪,我还是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读过你的《人性的枷锁》。他说:很遗憾。为什么?我问。他说:我的短篇小说好得多。他叫我读一读他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全是以亚洲为背景。他有名的短篇《雨》,就在那集子里。我在艾泽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