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所知道的槟城(第3/3页)

我入室冲凉后,下楼来享受花园夜景风味,同时也会见酒店的几位主人,其中一位就是黎博文先生,他是怡园经理之一,年轻时曾在上海暨大读过书,回槟已卅年了。在三十年里,他没有离开过教育岗位,他的桃李今日已散布星马各城市,很多都开花结果了,但他还是精神饱满,毫无衰老现象,对什么事都感到兴趣。与大地先生讲笑话时,竟还像初中学生一样“当仁不让,旗鼓相当”地认真。据说他也是被槟城的年轻教员及学生爱戴,三十年有如一日。我永远相信健康与愉快的精神是一切有成就人所同有,黎先生是一个好例子。

大地先生早就是星马闻名的书法家,据说他在战时只带了几枝毛笔到南洋来。但他居然前后捐了不少钱给华人学校,他把各体书法义卖多少次,得款捐资兴学,同时也为中华文化做了宣传工作。槟城市上有不少文质彬彬的招牌比之新加坡高尚雅观多了,就是很小一间文具店,他们也巴巴的求大地先生写个正经招牌,刻在木版上,涂了金漆或朱漆。既富丽又堂皇,其实所费不多云云。

记得在七八年前大地先生又带了他的笔,提着大皮箱到了英国Southampton登陆,海关检查员以为很重的一大箱子必定可以抽不少关税,立刻聚集了关员检查,谁知打开箱后发现一轴轴的墨笔字,他们横着看,竖着瞧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大地先生的英文那时也还不会说上几字,先是相视而笑。后来找一个码头上唐人来作通译,那个唐人也对答不出什么,只说是挂在墙上看的字,他们又问为什么要看呢?那唐人也答不出,末了还是个大学生样的青年参加解了围。他说:“我懂得这是抽象派的画,中国很古的艺术。”这批关员才觉满意,盖上箱子,苦笑着走了。

大地先生纸笔之外无长物,居然也在伦敦住下来近三个年头,开了三次展览会,后来又到巴黎住了两三个月,开了一次书法展览,他的大字对联卖掉一些,一个法国艺术家竟肯出到一百美金买他一个四五尺见方的大寿字,后来因为画廊主人太过固执,非照原价不售,所以还留下来了,否则这一个大寿字,也许被那个艺术家挟着环游世界为中国书法留一佳话了。那次书展,为巴黎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幕之日,参观的人挤满画廊,挂的画倒没有人要看,我们都叹息说可惜不能请英国的查关员来看看这个盛况,他没有看见法国人欣赏新艺术的情形,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要挂字条在墙上呢!(英国人是一向迷信法国艺术见解的。)

在伦敦展览书法那天,伦敦一家大报News Chronicle照了大地先生蹲在地上作书的相片,上写:“这位可佩服的小个儿的学者,是远渡重洋地来宣传中国古文化的。”一些曾经到过中国的英国人,都往中国协会来欣赏书法,他们当然也不懂得书法,有些连书法名字都没听过,可是他们都在展览会中恋恋不舍地走,一位在中国做过三十年护士长的女士望着字条向我说,“这好像真的回到中国了啊!我真舍不得离开南京的医院。”

会场中还有不少脉脉含情不舍得走开、曾经到过中国的英国老绅士,这镜头也着实感动人。大地先生在英时差不多每日到大英博物院去看珍奇的中国古物:一半原因是研究,另一半原因直到南洋后方始明白,他原来也同那位在中国医院服务三十年的护士一样,南洋就没有大英博物院那么些中国珍宝。

我想大地先生第二故乡也已决定了是槟城吧?在槟城街上,假如认识他的字的人留心看,在五步或十步之内,必定会发现他写的横匾招牌或对联。大的四五尺一字,小的蝇头小楷亦有。他是有请必写,墨宝随人方便,故大的如树胶公会请他写的四尺见方的,小的一寸他也不拒绝,他是一个“以字会友”的人,他的朋友就特别多。只几年间,在槟城他已成了“无人不识君”的城中人物了。

凌叔华(1900—1990),原名凌瑞棠,笔名素心、叔华、瑞唐等,英文名SuHua。原籍广东省番禺县,1922年入燕京大学外语系,主修英、法文,副修日文,并加入燕京大学文学会,开始创作。1947年,凌叔华与丈夫陈源(陈西滢)赴法国,后在英国定居。出版《Ancient Melodies》(《古韵》)《凌叔华短篇小说选》《爱山庐梦影》《酒后》《花之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