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所知道的槟城

凌叔华

我一向都认为:“人杰地灵”也好,“地灵人杰”也好,我们人类,也同植物一样,是与土地永结不解缘的。新近我在槟城小住,觉得“山川灵气所钟”,实有至理,虽是移植过来的植物,也一样为灵气所润泽。以下所纪,观察或嫌未足,但是一个诚实的印象,还是值得写下来的。

我知道槟城这个名字,还是因为辜鸿铭曾经告诉我他生在南洋的槟城,这可是多年前的事了。以后听人讲到槟城,我就想起那个二十世纪初期的奇才兼学者,他不但精通六七国语言文字(中、英、德、法、日、梵、马来),能说能写一样的流利,对于东西文字哲学政治研究得渊博透澈,也是前无古人可与颉颃的。远在三十多年前,他住在北京东城一座寒素的四合院房子,每日不知有多少国际名流学者亲造他的“寒舍”(辜说这是炉火不温之谓),听他讽刺讥笑,若不服气,与他辩论,大都逼得面红耳赤,还得赔笑拉手,尽礼而逃。否则那拖着小辫子的老书生绝不肯饶,尤其是对客从西方来的。他的雄辩,势如雨后江河,滔滔流不绝的;若无法截住,它会毫不留情地决堤溃岸,当之者不遭灭顶不得解脱。英国大文豪毛根,日本的芥川龙之介都曾尝过此味。

“这个怪人,谁能跟他比呢!他大概是没出娘胎就读了书的,他开口老庄孔孟,闭口歌德、伏尔泰、阿诺德、罗斯金,没有一件事,他不能引上他们一打的句子来驳你,别瞧那小脑袋,装的书比大英博物院的图书馆还多几册吧?”我曾听一个父执说他听见几个西方学者说过类乎这样的话。难怪那时北京有人说:“庚子赔款以后,若没有一个辜鸿铭支撑国家门面,西方人会把中国人看成连鼻子都不会有的!”

辜鸿铭是我父亲一个老朋友。他那时住在我们家对面一条小街叫椿树胡同的。每隔一两天他就同庆宽伯(即收藏七百丁敬身石印的松月居士),或梁松生伯来我们家聊天吃饭,常到夜深才走。他们谈的话真是广泛,上下古今中外,海阔天空没个完。庆宽伯曾任前清内务府总管三四十年,无论讲到什么,他都可以原原本本,头头是道地讲一大篇。他的收藏也是无所不有,我最喜欢他养的白孔雀及北京小狗,常央求父亲带我去他家。梁松生伯曾经驻节海外多年,他住过的国家,最冷的是俄国,最热的是印度。他口才不若辜伯流利,但是大家争论起来,只须梁伯冷冷地说一句话,辜伯就偃旗息鼓地静下来了。

有一回辜伯不知因为梁伯说了他什么话,他与梁伯同来,未等坐下,即把手中的一本英文书递与我的堂兄,他说,“我要你听听我背地出《失乐园》背不出。梁伯说我吹牛。孔夫子说过‘当仁不让’,讲到学问,我是主张一分一厘都不该让的。”

说完,他就滔滔不绝地背,我挨着堂兄指着的行看(我的英文那时只认得字母),他真的把上千行的弥尔顿的《失乐园》完全背诵出来。一字没有错。这时他的眼像猫儿眼宝石那样闪耀光彩,望看他,使人佩服得要给他磕一个头。后来似乎他还要背别的书,去堵松生伯的嘴,父亲连忙说好说歹,把话题转移他的阵线方罢。

那时我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是亚洲,什么是欧洲,更不知道还有中东远东了。我有一本《天方夜谭》译本,很喜欢那里的故事,就拉着辜伯问他讲些那地方的故事,我想他一定去过的。辜说没有去过,我就说:“辜伯伯,我知道你什么国都去过,你想瞒我可不成。”

“我若生在《天方夜谭》那个世界就好了!”辜伯叹口长气,“我可以给他们讲上三千个中国故事呢。”他转头向父亲说:“我正想刻一个图章,同康长素(即康有为)的周游三十六国比一比,看谁的棒!(了不得之意)我要印上我一生的履历,像: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你看好不好?”他一面说一面拿桌上的笔写下来。(注:康有为曾将他的曾游三十国的图章,常印在他的字幅上。辜之原配是日本人)我问他哪里是南洋,他告诉我,他是生在南洋的槟榔屿,“那是出产槟榔的小岛,可是有高山,有大海,风景好得很呢。”

过了些时,我读了英文,他对父亲说,“学英文最好像英国人教孩子一样地学,他们从小都学会背诵儿歌,稍大一点就教背诗背圣经,像中国人教孩子背四书五经一样。”

他叫我次日到他家,他要找书教我背。我没有书,他就从他尘封的书架中掏出几本诗集来,第一天就教我背两首。我对背书,向来很快,也许是我们家塾先生训练过我,得了一点背书经验,不一会我就会背那两首诗了。辜伯很高兴,叫我把书拿回家,又教我读了三首,要我下次来背。可惜他那里天天有客来访,来的客又常不肯走,我只好耐烦等候。那短短的一年,对我学英文的基础确放了几块扎实的石头;学诗,也多少给我一点健康的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