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所知道的槟城(第2/3页)

也是那时候,梁伯告诉我们辜伯早年曾与世界文豪托尔斯泰通信讨论东西文化,托氏回过他好几封长信,那是很难得的;可惜我那时的英文太浅年纪太幼,信是看见了,一点不懂!

辜伯因我的请求也给我看那个俄国沙皇因他做通译员做得好,格外把一个自用的镶宝石的金表赏赐他。这两件事都是不世的遭遇,都聚集在辜伯一人,在中国那时,只有他一人,有此光荣吧。我是多么后悔当初懂不得读那些信,似乎他的家人也不会珍视这些名贵的遗产,听说他归道山后,家中书物也随子女妻妾四散了!

我到槟城前后,曾打听过一些朋友辜鸿铭出生的地方,想去吊望一下,只是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时我方知道他在槟城的声望,远不如北京,在中国人方面,远不如在西方人方面的隆重。(槟城散记记载辜的文,也微嫌不详)想到这绝代的学者,(虽留下几本著作)竟尔无声无臭与草木同腐了,心下未免怆然,但想起他说的“槟城,有高山,有大海,风景好得很呢”清清楚楚的一如昨日,我忽然渴望一游槟城。真的,“槟城风景好得很呢”,一点不错。我起先以为只是一二处有山有海的地方值得留连赏玩,既是岛屿,就不会有多少处不同的风景了吧?哪知住上十天八天,每日出外写生,每日有新的风景可画。后来我忽然悟过他说的话:原来处无景,那正才是真好得很的风景呢。

我乘火车到达槟城车站时,已是下午五时半,当即换了轮渡过槟城去。

呵,山是那么高,水是那么阔,在落霞艳浥的海上,远远近近的还有那三三五五轻如一叶的扁舟——舟上的人,是渔夫呢?是游客呢?他们都是那么洽逸自然。这些风光却又似曾相识的引动旅人情思。这不是青岛的海上吗?那青黛的山峰不是南高峰吗?这绿醅一样的水不是西子湖的一样醉人吗?

另一面望去是远远一抹斜阳笼罩着万顷烟波,水天之间,空明漾荡,紫色、灰色、金色,揉成一片片。海上错落地点缀着大大小小几个岛屿,浮着两三只三板渡船,却又令人认作岷江夕照的风光了。

我如梦如醉地恋着眼底风光,忽然想起我是一个离开故国已经十多年的游子了。浮云总在蔽白日,我几时可以归去呢?

想到这里,益加珍惜眼底风光了。眼中不觉湿起来,船正在此时已停泊了。在人群中遥见大地先生带了两位南大同学在等候。他们带我去先看清泉先生,他是槟城艺术协会的会长(本人是接骨名医),因他曾约我到槟城开一画展,此时却因老病复犯,好几日未下楼了。因我早已来信托他们代定一可以看到山海而远离城市喧哗的住处,所以代我定了郊外的怡园。我们见过清泉先生即开车到丹绒武雅去。

槟城不愧为东方花园,除两三条繁盛市街外,余者均广植树木,大路旁的人家,差不多俱有个小花园,还有不少人家都有花木之盛。有几条公路,两旁均植有一二人抱的古木,上面绿荫如帐幕那样遮着行人,车在下面驶过,令我想到巴黎市外的名胜区枫丹白露一样洽逸。路上汽车不多,车悠然地开着,脚踏车不少,大都是年轻学生骑着,这里中学生多着制服,他们的样式与颜色多用幽静色调,衬着健康的面色与体格,又令我想到伦敦的郊外所见。

红毛路上,有不少具有草地花木之美的西式住宅,那样式就有很多维多利亚式或爱德华登式的,不是吗?那些有宽宽的走廊的白石夏屋,高踞在碧茸茸的草地上,岂不也像牛津或剑桥两个大学城的住宅区一样?此外花木的修整宜人,门窗帘幕的幽静,处处引人遐思。路过普提中学及槟华女校,校舍规模俱甚宏伟,听说为华人所办。战后华人因树胶市情好转,金融有起色,他们就集中捐资兴学,这种慷慨解囊,其实是最明智之举,“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他们从此可以望见槟城光明的未来了。世上还有什么比希望更可宝贵吗?槟城的学校,除了若干处为英人所办外,余皆为华人创办,城中巫印人皆少,路上行人多半为华人。华人为了自己的下一代,实在也做了很聪明的工作。他们自己知道是因学识不够,所以“吃尽苦中苦”,但他们都愿望他们的子孙“为人上人”的。光凭这一点说,这打算也是真合理化的。

怡园在丹绒武雅一个山坡上,距离华人或西人游泳池均不甚远。这原是一座旧的西式大洋房改做为酒店的。它的花园其实不大,但因依山筑屋,竟分出三四层山地,每层加上花木棚架相隔成为雅座,入夜华灯放明,由播音机送音乐,客人杂坐在灯影花香中,望着如梦的暮海。是多么理想!白衣侍者捧着一盘盘热腾腾的菜肴送上来,客人要香槟要白兰地也应有尽有,真是洽逸了。在饭前,考究酒的人,还坐到酒吧前,喝一轮开胃酒,马天尼也好,老花样的雉尾酒也好,酒吧有一位师傅特别学过做酒的。不喝酒的客人就静静地坐下来谈天等汤喝。汤的种类也多,这据说是海南菜的优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