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五月的清(第5/5页)

中国历称阴历,惟是对西洋的阳历而言,其实并非月亮本位,却是综合日月星辰的运动,就整个天体而制定的。中国人古时已知地在天体中如蛋黄在蛋清中,又向来说天体是运动的,天左旋,地右旋。原来科学的事亦可以有一种无因由的悟解力,但在西洋是间接从数学借得,而在中国则为科学所自有。中国不单是诗才可以兴,连科学亦像数学的是组织的而同时亦是流露。

再说医药。现代西洋的天文学与医药学皆在技术上高过中国的,但在几个根本点上,即科学亦可以像数学的自有其天机性能,而且可以相忘于人事之美,则现代科学正还有待于中国文明。

中国医药汉唐及明末清初各有一次大进步。前此周朝末年有和缓、扁鹊,或说秦医皆称和缓,是传来的印度医学,齐医皆称扁鹊,是本土医学,到底如何不可知,但受有外来影响是可能的,而且因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接触频繁,各地的医药学亦集积汇合,但是要到汉朝才调和统一。东汉末年,因那次大瘟疫而有张仲景的《伤寒论》,《伤寒论》与《难经》及《素问》皆成于汉朝,其本领是在于能把外来的及地方的医药学皆消化了,使人只觉其是中国自有的。唐朝孙思邈的《千金方》,受印度医药学的影响极盛,而明末清初的名医,其著述如张氏《医通》,陈修园《医书》及李时珍《本草纲目》,则更受有西洋医药学的影响。至清初为止,中国一路是集世界医药学的大成,故有无数的单方与特效药。但是诊断仍有在症状之外,还注重节气的阴晴燥湿,人事的悲欢离合,来讲求对处,因为人的疾病不像动物的只是生理的,而亦是人生的。又且处方重在和合增减,不对单方或特效药过信。而如此医药学乃是活的,同一症状,高手与低手的医法出入甚大,好像同一乐器乐谱,高手与低手的弹奏可以不同。这并非太没有标准,而是中国的无论何种学问皆留有余地让人可以无穷的加工。“医者意也”这句话好像危险,其实医亦可以像诗的妙手偶得之的。现在仍是有西医治不好的病中医给治好了,以此排拒西医当然不可,但亦是有着个大道理的。

中药有药香,不像西药的难吃,中药的颜色也好看,这便使病人亦有了好性情,觉得这世界到底是美的,生之意志因之不曾失坠。中国是凡百顾到人事的全面,历朝如此讲究医药与灌溉工程,却不以为这就可恃,而说天下有道则疫疠不生,人人得尽其天年,圣王在上则风调雨顺,水旱不为患。而亦要如此,科学才不被委屈。

本来衣食住行皆依于科学,但是还要因人而美,若只见其是科学的,那是贫乏。中国衣裳就宽绰,母亲穿过的女儿亦可以穿,不像西服的裁剪要适合身体有这样的难。西服的式样是离人独立的,所以棱棱角角,时时得当心裤脚的一条折痕,而中国衣裳则随人的行坐而生波纹,人的美反而可以完全表现出来。民国以来变为紧窄,好像六朝时受印度影响的窄衫袖,但亦仍是中国的。中国衣裳与人没有斗争,所以经久,而衣料亦向精致结实发展,为西洋所不及。

又如食,中国是衣不止为御寒,而亦以之成礼,食亦不止为荣养,而还有“酒食以为礼”,不像西洋衣食的如何进步亦止于为了高级的需要。西洋人那种酗酒,在中国就少见,陶潜不过一壶,苏轼不过三杯。中国的庙堂燕会与乡饮酒,皆礼成而退,不像马其顿人或哥萨克人的狼吞虎咽。中国烹饪重色香味,重火候,皆为西餐所不知。鱼翅惟中国人能烧,鱼翅能受众味,好像人君的自己无才无能故无拒,而天下豪杰皆为之用。中国烹饪又敢用油用得很重,因为能加进桂皮香蕈或金针菜木耳来解腻,而且几色肴馔,有用油重的,有用油轻的,有全不用油的,彼此配好。中国烹饪极少用味素,因为讲究火候,一一烧出本味,此即是物物各得效其能,各得尽其性。

烹饪做到如此,亦即是进于礼乐了。礼亦不过是能相配,乐亦不过是能相和,故调和盐梅通于宰相之才。这本领亦见于建筑,伊东忠太很惊异于中国建筑的色彩调和。他还说到衣裳,说日本衣裳单独看亦显艳,但若众多人在一起,则觉得凌乱,中国衣裳无论是单独的或众多人在一起,在室内或郊野,近看远看,都非常调和。而这亦是因为中国人用色彩,行于繁华而能俭,像中国房子,除了宫殿一概粉墙黑瓦,不杂他色,就很好看。粉墙的白比大理石更是有情的,那黑瓦则带青灰,是一种可以与阳光游戏的颜色,使人只觉得山川闾阎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