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五月的清(第3/5页)

西洋歌德式的建筑又强调尖顶,因为受重心与支点的限制。文艺复兴后平民化了,改用人字屋顶,但是有沉重感,现在率性只是个平台,变成了没有屋顶。西洋人楼居的迟,亦是为对天空有神性的畏慑,而屋顶问题的无法处理则更使人觉得无遮蔽的被打倒在地。中国人则有飞檐,便怎样的大建筑亦具飞翔之势,不觉其重。

中国的深宅大院有悠悠人间的光阴。外面小巷亦有一种深意,可以散步逍遥,此则是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亦配置得亲切,整齐而疏落,虽如苏州绍兴那样人家繁密,亦长街小巷有余意不尽。那深宅大院,是虽分为几家居住,亦每个单位皆是个具足,而仍不破坏全宅的统一。可是住在西式公寓的大厦里,则无论占了多少个房间亦总不能像一份人家。上海英国人建筑的几幢大厦,走廊里阴暗寒冷,四壁都是石头与钢骨水泥,像进了穴居时代人的洞穴,半天寻着号数,敲开门,进去有亮光的房里,坐了下来只觉外面街上车马凌乱,世界离开得很远,洋房里的岁月就是这样荒荒的、挤压的。

洋房没有堂前。中国人可以在家里做大事,西洋人则必定在教堂与殡仪馆。洋房亦没有像中国这样好的回廊。中国房子又都有庭院,中等人家还有花园,西洋则要上等人家才有花园,且多半只是草地,为散步或作网球场之用,所以必要到俱乐部去逍遥。西洋人是什么都讲用处,房子是为居住用的,庭园是为卫生用的,走廊是为走路用的,此外会客室餐室工作室卧室部严格规定用处。他们卧室的潦草,与整幢房子的奢侈不相称到可惊的程度,因其只为睡眠之用。

中国的大房子可以有许多间不派用场,人住的少亦不觉其空空落落,却仍旧亲切,因为房间自身亦有生命,它只要在着那里,就使人安心。而虽住的人多,亦画堂悄悄双燕语,而墙外行人亦闻得见墙内佳人笑。又或“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苏州杭州人家女子就喜欢门前小立,因为门前的小巷亦是风景,房子与人是这样的虚虚实实,说静也静,说热闹也热闹。中国房子的天井什么也不陈设,或只摆一只荷花缸,或只种一株桃花李花,但见是一色的石砌地,这种简静也好。日本京都有一禅宗的寺,庭院惟铺细砂,放几块石头,是受宋朝的影响,中国民间家宅的天井并不讲禅理,却亦有这样的意思。而要繁华热闹,那是在后花园。

西洋房子又只知要光线,中国则还用窗纸来调和光,使之更柔更清,现在还没有一种玻璃能在这一点上代替窗纸。还有明暗亦要相配,厨房与厢房最亮,堂次之,堂后稍暗,闺房的光要很静,所以一宅之内亦有光阴徘徊。

西洋布置最忌两两对称,中国房子则可不忌,两廊与左右厢房都并列,使人不费心机。是因能并列,所以亦能参差,如经如权。中国的床柜箱笼盒瓶盆,亦形态变化之多为西洋所不及,那本领即在于能用正方正圆亦不呆板。中国东西是有点线的至正极成,故能逍遥,不像西洋的是许多要打架的点线凑在一起,各各是失意的。

中国的音乐亦是正声。西洋惟以音叉定音阶,但是音的边际有极精密的一线非音叉所能量,例如宫的高半音与商的低半音好像是同的,而其实不同,因为高半音与低半音之间还可以一半又一半的分割至于无穷,要如何才能定出一个边界,界下是低半音,界上是高半音,这在钢琴里即不可能,但唱歌唱得好的人则可以唱准。西洋乐器惟在小提琴里方可以分得清。而中国乐器则如琴瑟笙箫胡琴等,皆能够辨别,因其不像西洋乐器的现成制定音阶,却由人手来决定,而取准于人心。《宋史•乐志》:“观其高二律下一律之说,虽贤者有所未知,直曰乐声高下于歌声,则童子可知矣。”此即深知高半音与低半音的辨别在歌声可以极准,而乐器亦要像歌声的可以自由。

宇宙原来无凭准,点线皆是人定的,一切机械亦由此而生,故机械亦可喜。但动物亦能有点线方位,且可以精密到惊人的程度,但取准于人则更可以是极准的而且是极美的。好即是准,除此更没有极准的东西,故音阶的极准不能以音叉求得,而歌声乐声的极美则即是极准。中国的乐器不制定音阶,或只制定个大概,乃是留着无尽的余地让人可以出入游嬉,如同围棋的非常简单,却可以变化不测。乐器中如磬如缶,如鼓如筑,皆单纯之极,但是《论语》里的隐君子爱击磬,而秦始皇爱击筑,杨恽喜击缶,唐明皇喜击鼓,如“佛以一音演说法”,有一音的至正极美。

《史记》里说夏禹“声为律”,真是不错的,音声之美是生于人的美。中国人的歌声是精制过的,生旦净丑各有世景,好像云日迥照里一树的枝条与花叶,而西洋的男中音及女高音等则只是生理的,技能的,所以学校里唱歌的喉咙不可以唱昆曲。西洋音乐又且它的准确与熟练有尽头,中乐则如昆曲永远可以唱得更好。还有昆曲京戏乃至嵊县戏等,皆同一只曲谱而可因配的字句内容不同可唱成各式各样,不像西乐的曲谱不能移作别用。中乐一只谱当十只用,而连各式的戏各式的弹词花鼓,以及种种小调算起来,曲谱之多更使西洋曲谱相形见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