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五月的清(第2/5页)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有天地之大,人生的华丽深邃,却又皆是平民的。

今人依照西洋法子,必要诉苦文艺才是劳动者的,但中国人原自气概不凡,不大诉苦的。齐相晏子的御者起先扬扬得意,回家给妻一说,觉得比起晏子,自己真是枉长白大,再看看《死魂灵》里的马夫绥里方,他如何敢起这样的念头,说他亦可以和主人乞乞科夫相比?而且中国人亦没有许多深仇大恨,即是有委屈当时就叫出来,要评个明白,乐清民歌里那长工年终算账:

我算算还有两百过一千,东家算我只剩一双草鞋钱。

他就不服了。在西洋要到现代产业工人才会算这个账,而中国的劳动者则向来会,因为中国的平民向来理直气壮。

那民歌里长工十二月叹苦,可是与共产党的完全两样,其中有一节是说冬至做汤圆,东家娘扶磨他牵磨,他也一道搓粉,东家姐还拿她搓的和他比赛,搓了汤圆一大篇,下起来盛给他的一碗却只有九个,糖也没有,他端去坐在檐阶吃:

对门阿妈看我苦,夹个给我凑凑全。

他虽身为长工,这里的人情华美他全觉得,他也要十全,有像刘邦纵观秦始皇时喟然太息的那种英气。

平民亦有贵气英气,上等人家当然是更好了。汉乐府《相逢狭路间》那样艳,却只是写的一份人家三兄弟都做官,三个新妇都好,家里闹热堂堂,又晓得孝顺长辈,而且仍然劳动:

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

连机杼亦与琴瑟可以在一起。又如《陇西行》,开头讲天上的风景,可是还有人世的风景更好,一份人家的主妇会知人待客,家务事情料理得头头是道,连天上的白楢树影都到了这家的堂前,青龙彩凤高高的望下来,望着这家亦看之不厌。

西洋的浮士德博士出游市集,及一晚参加山谷里魔女的游行,那强烈完全是生命的无明。《浮士德》一剧里的天祗地灵仍是洪荒时代的宇宙,那里只有妇人爱,原始生命的蠢动,性与生育。达文西的画《微笑》,那贵妇其实仍是圣母像,仍是《浮士德》里的妇人爱,虽带有文艺复兴时平民的家常情意的微笑,亦微笑得恍恍惚惚,不能像中国女子的平实。中国是女人亦亮烈,像卓文君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诀绝。

与后来鲍照的:

清如玉壶水,直如朱丝绳。

及李白的:

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皆是与人世肝胆相照,非但壮士,女子亦能。中国是男女皆这样的世俗平实,而有清艳豪横。

中国是劳动普遍,有好男好女,所以有好世景,历来辞赋诗文小说弹词里的城市与乡村,皆非莎士比亚、歌德、莫泊桑、果戈理的作品里所能有。

中国人游佛罗伦萨,见了西洋史上那样有名的城市原来如此污秽拥挤荒废,都很失望。英国玛丽女皇时的伦敦,亦只是王宫爵邸及商人的住宅漂亮,旁边就荒凉黑暗,女王晴天出游,得一贵族少年脱下外套,铺在街上的泥泞里,才走了过去。美国人的小说《我儿》,写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美国二三等城市的街景,简直天晚了就使人心发慌,连到现在,西洋的大都市亦必有一大块是贫民窟,那里街道上的太阳都是破碎污秽的。他们的乡村则过去除了地主贵族的堡垒,四周全是牧豕奴的土室,现在经过整顿,都装水电,但亦仍旧没有风景,那里的人家都像是职工的寄宿舍。

中国有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西洋则尽有大建筑而无闾阎,吃食也不讲究,而且无家。原来希腊罗马的竞技场剧场亦并不可喜,那是因为他们民间的一般建筑物都低陋,才须如此特别设备,中国则灯节就在街上杂陈百戏,看各式灯翠与扮台阁一队队经过,有这样伟大的街景,故无须另建竞技场剧场。中国东西皆是生在万民的风景里,戏是露天搭戏台,去寺观亦多是为随喜,连街上的商店亦被当作风景游玩。汉唐人种桃李是在街上陌上,游春是满城人皆出去郊游。中国人过年放爆竹也是散入千门万户。

中国人是生活的全面皆与西洋的相异,中国可以也采用西洋的好处,西洋要学中国的好处可是很难。底下就来分说。

西洋建筑受杠杆力学的限制,所以强调柱,无论是希腊式的施有雕刻的石柱,或现代水泥钢骨嵌在墙里的柱。中国房子则是高级数学的,支点遍在自在,用砖瓦木石也建得起阿房宫柏梁台,阿房宫下可以坐万人,上可以竖五丈旗,柏梁台的承露盘上接霄汉。南北朝永宁寺高二百尺,隋朝乾阳殿高一百七十尺,经日本建筑史学者伊东忠太考证,虽古今尺制稍异,但大致所记是实。砖瓦木石的强弱程度既不同,木材的重量又会因燥湿起变化,却能不感觉诸力关系会发生偏差的困难,造得这样高大而且经久。苏州及北京,即有许多明末清初的房子到现在还好好的在着,不像西洋建筑物的过了年龄只得统统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