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第4/8页)

后天晚上是一次中学同学们的小型聚会,为着欢迎一位回国探亲的女同学——我当年对这位女同学倒是很有几分好感,私下里也常偷着叫“姐姐”的,二十多年不见,算来她现在也是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妇人了,岁月无情,不聚了也罢?况且我现在在中学同学中算是混得不错的了,大家嘴里不说心里一定是不平衡的,除非我插科打诨、赔笑服软、掏钱买单才能找回这种平衡——你们平衡了那我怎么办?我是该你们的还是欠你们的?

接下来的几天中还有一位女演员的婚礼,一座饭店的开业,一家电视台的现场采访,还有一位长期在国家机关里工作的老领导想约我去谈谈当前的影视创作问题——我大学刚毕业时就是分配在他手底下工作的,据说老领导参加革命前也是酷爱文学,现在离了休,想必天天在家靠电视打发日子,难怪能发现什么“影视创作问题”呢!

我合上记事本,突然感到一阵厌倦和迷惘。

难道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寻呼机。寻呼机静静的。朋友们大都知道我晚睡晚起的生活习惯,所以通常要到下午甚至晚上才会有人呼我。现在只有姑妈留下的那条信息孤零零地显示在那里:奶奶于今晨六时五十分突然病逝……奶奶突然病逝……奶奶病逝……

不用再犹豫了!我果断地拿起电话,拨通了我在那里挂名为“总监”的好来西影视策划公司,通知司机立刻开车过来,送我去飞机场。

做出了这个决定,我感到一阵轻松。我于是开始整理行装,这其实也是一件非常轻松的工作——我有一张根据多年出差的经验反复修订过的“出差必备物品一览表”,只要按照表中的要求,把所列的物品一样一样地放进密码箱中就可以了。

收拾好行装,我看看还有几分钟时间,于是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房间,把办公桌上的物品码放整齐,把喝剩的茶水倒掉,把杯子洗干净——我希望远行归来后一进门就有一个清洁的环境来迎接自己。最后,我检查过煤气水电,关好门窗,穿一件银灰色的夹大衣,提着密码箱飘然走下楼去——正像我估计的那样,我下楼后不到一分钟,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我的身边。

在去机场的路上和起飞前的一段时间里,我用手机一连打了二十几个电话,首先以“奔丧”为理由取消了一周内的所有约会;接着把奶奶去世的消息和自己的行踪通知了“在京亲友”即我的父母弟妹们;再下面的电话就都是打给上海的了:请上海电影厂的朋友派车来接站并帮忙代购一个花篮,请上海电视台的朋友帮助联系一家三星级以上的宾馆并最好能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折扣,告诉姑妈自己当晚就到,通知上海的几位要好朋友自己将在上海滞留四五天,排出见面、吃饭、聊天、娱乐的时间表……

赶到首都机场的时间是五点多一点儿,我到售票处查询了一下,最近的一趟飞往上海的航班是国航六点整的,还有一班是东方航空公司六点二十分的,但后者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折扣,我于是略加考虑,选择了后者。

我故意延误到五点四十五分才去办理登机手续,因为飞机起飞前半小时停止办理登机,这样我就肯定是机舱内最后一两排座位上的最后一两位乘客了。只要飞机不满员,我旁边的座位多半会空着,这样我就会坐得十分舒适——另外据我研究世界历次空难事故得出的结论,一旦飞机失事,坐在中部的旅客死亡率最高,前面和后面的旅客逃生的可能性都比较大,但前面是头等舱,票价几乎要贵一倍,所以坐在后面是最合算的,况且假如旁边的座位又空着,其舒适的程度比头等仓也差不到哪儿去,何乐而不为呢?

直到飞机起飞后,我才算彻底踏实下来,拿出两本在候机室买来的软性杂志,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后来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几乎在睡着前的最后一秒钟,我按动了扶手旁的“请勿打扰”灯,这样乘务员小姐在送饮料和点心时就会绕过我,使我可以一直睡到飞机降落。

【零 四】

料理完奶奶的丧事从上海归来后,我又一次陷入到深深的“怀旧”情绪之中。而且这位老朋友这一次的来势十分凶猛,平均每个星期都要来一两次,来了就不肯轻易离去。我被她折腾得不仅无法正常工作,甚至也无法正常生活了。

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一觉睡醒,她又毫无先兆地来了。

似有似无,忽隐忽现。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欲说还休。这时我已经快到四十岁了,人生的历程也算走完了一半儿,若真要“怀旧”可有得怀呢,不比四岁的时候,一混就混过去了。而且我写的是喜剧,也不比那些写历史剧的,正好借着“怀旧”的情绪信马由缰。于是我只好向这位老朋友疏通:你今天来得不是时候,你今天来得毫无理由。我昨晚睡得很好,我连梦都没有做。我现在生活得很好,我根本没必要怀旧。而且我很忙,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走吧,改日再来,恕不远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