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第3/8页)

想起年初,有一位年近百岁的著名老作家先我们而去,有人撰文悼念说是“惊悉”,我当时十分地不以为然: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怎么就“惊”着您啦?一个活了一百岁的人死了有什么好“惊”的?她要老不死才让人“惊”呢……如今我八十多岁的老祖母也随她而去,可见这些神灵是有的不是?我现在要说我是“惊悉”吧也有点儿自己抽自己的嘴巴,不如就照老北京的风俗,也别悲痛了,就自欺欺人地说是“老喜丧”吧。

这时,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许多许多的颜色,是变幻多姿的颜色,是飘忽不定的颜色,如诗如画,如雨如烟,似有似无,时浓时淡……许多琐碎的、不连贯的童年往事一起涌向眼前,我几乎要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转圈儿了——转念一想,既然是“老喜丧”还有什么好悲痛的,就在沙发上踏实坐着吧。

我想起刚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早晨保姆送我上学前,我总要想出各种理由走进爷爷奶奶的卧室,或拿铅笔,或找橡皮,或者忘带了课本,奶奶被我吵醒后总会迷迷糊糊地问我一句:“梁左,你要上学去啦?”我便心满意足地答应一声,这才肯去上学——多年以后,我看到一篇回忆鲁迅童年的文章,说他小时候每当经过祖母的房门时总要假装跌倒,祖母便大叫“阿宝当心衣服不要弄脏”,他便心满意足地走了——我想小孩子的心大概都是相通的吧?

我想起奶奶当年每天下班后都会给我带回一样好吃的,或糖果,或点心,或者是橄榄蜜橘之类,永远不会重复,对这份礼物的期待和猜测便成为我从下午到傍晚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作业时的精神支柱。

有一天,奶奶下班后从皮包里掏出的是一包牛肉干,她笑着说:“梁左,我今天实在想不出给你买什么来吃了,你牛肉干肯吃的吧?”奶奶的笑容很像一个做了没把握的事情等着大人来评判的小姑娘……

我从小就没有什么乳名爱称之类,奶奶就叫我“梁左”,一直到大。我不记得在上海的两年中奶奶曾抱过我、亲过我,也不记得奶奶曾训过我、骂过我,她就永远是那样和颜悦色的,那样从容镇静的,那样不悲不喜的——奶奶不到二十岁就做了小学教师,不到二十岁就参加了上海地下党,明朗的校园生活,严酷的对敌斗争,在她身上竟达到如此和谐如此完美的统一……

我永远不会忘记1966年的那个暑假,在“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夜,奶奶果断地决定让我——一个刚刚八岁半的男孩儿——一个人乘火车返回北京。在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第一次感到奶奶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惊恐和忧虑,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却久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间……

这时,我又产生了一种站起来在屋里转两圈的冲动,我点燃一支香烟,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一边心里暗笑——可见说了别人坏话的人总归要遭报应的!假如我当初不是那么不厚道地嘲笑别人因为老作家之死而表现出来的悲痛,那么如今从小把我带大的我自家的老祖母死了,我别说在没人的地方转两圈儿,我就是跑到人多的地方哭两声,又有什么不应该的?你们谁还能说我什么?

镇定了一下情绪,我开始考虑对策:姑妈让我通知“在京亲友”,而所谓“在京亲友”其实也只有我们一家,其余的都分散在全国各地以至国外,估计全部赶到上海至少需要三四天的时间,葬礼最快也要拖到那个时候才能举行,所以我完全不必“速来上海”,三天以后再动身谅也不迟。

主意打定,我随手翻开记事本,一边在三天后的日程中记上了“赴上海奔丧”,一边查看自己这两天的日程安排。看着看着,我忽然发现,不光今天,未来几天的日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虽然安排得很满,但都很乏味——

今天晚上是两场饭局,一是一家小报的总编,一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前者是想约我为一位刚刚走红的女影星写一篇捧场文章,后者是想商谈拍摄产品广告事宜,都是我不感兴趣而又不得不去应酬的——我原计划先赴总编的约,提前退席后再赴老板的约,估计饭后老板还会安排歌厅桑拿之类的活动,这样我将很轻松也很无聊地混过一个夜晚;

明天下午要和深圳一家什么娱乐公司的总裁商谈一个合作项目,由他们摄制发行、由我策划编剧一部百集的轻喜剧,我对这次合作压根儿不抱什么希望,我觉得那位总裁完全像一个商人而且还是个奸商,哪里配搞艺术?

——晚上是一位朋友的生日聚会,饭后肯定又是牌局,无论是麻将牌还是北京最后流行的“锄大D”,都曾使我短暂地着迷过一阵儿,但我现在早就都没有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