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庄旧事(第7/16页)

万有之流的如意算盘是:齐爷是1937年入党的老党员,觉悟高,花生自然吃得少。况且他老人家满口没牙,就是吃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多含几个在嘴里品品味儿罢了。谁知那齐爷老奸巨猾,所谓“君子生非异矣,善假于物也”——花生场旁边有条小河沟,他老人家颤颤巍巍、摸摸索索地下去拣了两块光滑的石头,把花生仁细细地碾碎了,一捧一捧地塞进嘴里。上了年纪的人有耐性,齐爷守着花生场,日夜不息地这样加工着花生仁,其实比人家牙口好的吃得还多还香甜呢。年轻人花生吃多了还要拉稀,齐爷却是多年的便秘,半个月花生吃下来,不但人有了血色,连多年的老病也好了一半儿。再看那花生场,正应了“狐狸看鸡,越看越稀”的俗语。万有细细一算,了不得,齐爷整整给全队一人吃下去半两油!社员一年就那么几两油,不年不节不来客的平常日子,任孩子再哭再闹都舍不得往锅里搁的,就这么白白糟蹋了!就这么顺顺溜溜地进了这老爷子的嗓子眼儿了!万有越想越气,也顾不得齐爷比他长一辈了,也管不了什么“场上吃不算偷”的老规矩了,抡圆了巴掌着实给了齐爷两下子,疼得老头满地打滚儿,管个侄子叫太爷。

齐爷挨打之后,老泪纵横地告到大队,说从今往后再也干不了活儿了,要坐在炕头上让万有养活一辈子。大队支书徐贵死说活说,又拿出“工农”牌纸烟来请他吸,又用广播把万有喊来向他赔了不是,又要用拖拉机送他去县城看病,又说将来的医药费全部由大队报销——可老头就是死活不松口。最后还是万有看出点儿眉目,问了一句:“您想咋着就直说吧!”齐爷足足犹豫了两顿饭的工夫,这才吐了口风:“我惦着喂牲口。”

万有心里默默地算计了一下:喂牲口是长期工,刮风下雨全挣分,虽说晚上要起来添两趟料,但老年人觉少,想来妨碍不大,难怪齐爷惦着。现在队上喂牲口的是年近六十的老关头,一天挣八分;齐爷七十多了,一天只挣六分,替下老关头,只喂牲口一项,队上一年就省出六七百分来,何乐而不为呢?老关头腿脚灵便,被替下之后可以派去看山,现在看山的是个挣十分的整劳力,这样一年又可以省下六七百分来,又何乐而不为呢?难办的是让这整劳力由看山改为下田,地位一落千丈,怕他不依。但假如放他到县城去做小工呢?累虽累点儿,但一天能挣到五毛钱的补助费,比看山还要强十分,不怕这劳力不乐得蹦高。万有主意打定,又故意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答应了齐爷的要求。不久,一队就实行了这三人大换班。

齐爷终于喂上了牲口,挣到了梦寐以求的长期分,自然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唯一剩下一点儿小小的遗憾,就是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到处“讲传统”了。在此之前,因为是当地的革命元老,常有附近驻军、中小学校、新来的知青、学农的学生请他去讲传统,工分由队上照记。齐爷自称年老健忘,常常要提前一两天展开回忆,宣讲的时间也多半安排在下午,这样几天的工分便松松快快挣到手,晚上还经常被人家强留着吃顿“便饭”。齐爷的传统紧跟形势,参照电影,想象丰富,现实性强,比如当年区武工队刘队长英勇负伤后的情景,齐爷开头说他“爹”“妈”乱叫就咽了气,后来又变作高喊了一声“同志们给我报仇”,再往后又发展为“世界革命万岁”,最后干脆说这刘队长根本没有死,如今就在中南海里头上班,还时常来信要接齐爷去住一阵子呢……如今,托万有的福,齐爷挣到了长期分,自然没空再到外面去讲传统,但习惯已成自然,他老人家又有些不甘寂寞,便退而求其次,时常在饲养场里展示一下自己当年的丰采——比如今天早晨小孟前来牵牛,齐爷便强迫他听了一堂简易速成的形势传统课。

当徐贵来到饲养场的小屋时,齐爷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一听书记叫“大叔”,慌忙坐了起来:“哟!徐书记来啦!嘿嘿,我,我刚给牲口添了料……”说着,掏出旱烟袋,使衣襟擦了擦,双手捧着送了上来。

徐贵摆摆手:“大叔啊,今儿后晌要在你们一队开个社员会……”

“中,中,那可不,共产党就靠开会。1937年开辟时期,要不是刘队长领着我们几个在咱村开了会,咱成立起共产党来着呢?”

“想着请您老在会上发个言,结合结合这个革命传统啊……”

“哎哟,这我可讲不好,要不您另找旁人吧!老没讲啦!还是上一回我在县里讲的时候,县委书记拉着手儿说我讲得好,我就说我讲不好……”

徐贵今天事情多,知道齐爷叨唠起来没完,赶快短兵相接:“大叔啊,就万有麦秋分湿粮食那档子事儿,您老准备个批判发言吧!”说罢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