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凄凉的坟墓 祭祀吴宓先生

陈寅恪先生还一直被人念叨着。他的传记《大师之后再无大师》成了这两年的热销书之一。而与他齐名的吴宓,似乎已经冷落得快要被世人遗忘了。我曾请教过吴宓的学生,西北大学教授张华。我说,吴宓先生作为一代国学大师,他对中国思想界最大的建树是什么。张华教授说,吴宓先生发现了一个历史秘密,或者说历史铁律,这就是——当一股潮流到来的时候,不是走在最前面的人代表着真理,也不是最后边的人代表着真理,而是走在中间的那个大多数代表着真理,尽管这个结论有些无奈,有点悲哀,但是,这却是一条屡试不爽每每应验的历史规律。

吴先生是陕西泾阳安吴堡人。“文革”时期被遣送回家,劳动改造。他最后病死在老家的土坑上。他没有近亲,患病期间,族里的那些侄媳们,烙了一些锅盔(饼子),放在他炕头。吴先生饿了就啃一口锅盔,渴了就舀一瓢生水来喝。据说,村上人发现他死了时,手里还拿着半块锅盔。

安吴堡清朝末年,曾经出过一位有名人物,人称“安吴寡妇”,富可敌国。慈禧太后西逃,到西安后,没有钱花了,于是打发人到安吴堡,向她借钱。安吴寡妇说,天下万物都是皇家的,怎敢说“借”,于是二十头高脚骡子驮了二十驮银元,送往西安八仙庵慈禧居住的地方。慈禧认安吴寡妇为干女儿,并赐她一品诰命夫人的名号。安吴寡妇陵园里,有石人、石马、石牌坊,植有松柏。吴宓当是安吴寡妇的孙子辈吧,他死后,一座简陋的土坟就在这安吴寡妇陵园东南角落与庄稼地相连的地方。

这大约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为凄凉的坟墓了。

一座土坟。坟头很小,甚至比村上的那些无香无臭的老去的寻常百姓的坟头还要小一些。很奇怪,坟头上没有长草,按说,我们那一次祭扫时,吴先生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他的坟头上该有萋萋荒草了,但是没有草,只在坟头的边缘有一些菅草生出。菅草细细的条状叶子,拱出地面。这是清明节,坟头上添了一些新土,还在顶端压了一张祭祀用的白纸。怕这纸钱被风吹走,纸钱的上面还压了半铣土。唉,不知道哪个有心人给他来扫墓的,大约是户族里的某一位晚辈吧。

乌鸦在坟头上方凄厉地叫着。夕阳从五陵原的上空缓缓滚过。记得那是1994年的清明节。我和西影厂张子良、杨争光、马杰几位编剧,在原下面的郑国渠博物馆写电视剧。清明那天,我们上原去拜谒这位大师。

坟头外面是一望无垠的麦田。麦苗都漫上一侧的坟头了。年轻时读唐伯虎的“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不懂这“锄作田”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农人锄地,一年向这坟头上多加一锄,经年经岁,这坟头就锄作田地了。

安吴寡妇陵园的柏树上,一只猫头鹰在凄厉地叫着,叫人心中生出阵阵惊悸。一座不大的土坟就单枕在陵园边上。吴宓先生在老祖母的膝前静卧,永缄其口,从此也就没了思考的痛苦,少了许多尘世的烦恼。

这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前两年,路经这里,我又拜谒了一次吴先生。坟头比过去大了一些,圈成一个圆状。坟头上用地板砖盖了一层,四周则用白色的栏杆围了一圈。村上人说,那是吴宓的弟弟从南洋专程赶回来,为哥哥修缮和整理的。

那块庄稼地,这一刻种成了玉米。铺天盖地,一片玉米林,风吹得叶子沙沙作响。坟前,则栽了两棵小杨树。树不太旺,叶子稀稀拉拉的,大约刚栽上不久。我趋上前,双膝跪倒,为这位乡贤,我的故乡出的这位大文化人,上上一炷香。这一刻,我想起戴望舒的诗:走几十里寂寞的长途,到你坟前放一朵红山茶。我走了,前面的路还长,而你,正卧听着海鸥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