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陈忠实

老陈去世的前六天,去西京医院做了最后一次化疗,走出医院时人很刚强,摆摆手不让人搀。他这时已经瘦得走起路来有些飘,化疗化得有点灯枯油干的感觉了。作协同志告诉我,这是第11次化疗,效果很好,老陈很配合医生,又说医生说一个肺已经完全坏死,不再工作,另一个肺还能勉强工作。回到家里不到三天,老陈开始吐血,大口大口地吐,这是癌细胞扩散,从喉咙到了气管,而这扩散的肿瘤,突然破了,于是出血不止。回到西京医院后,抢救了三天,2016年4月29日早七时许,撒手长去。

29日早上,接到忠实先生去世的噩耗,一瞬间,我很是震惊和痛苦,有一种中国文坛的天空塌了一个角的感觉。尽管我知道他得的是不能回头的病,对于他的走,我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我仍然陷入一种痛苦中,直至今天已经第三天了,仍恍恍惚惚不能自拔。

这种心情,只有在路遥和张贤亮去世时我才有过的。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山海经》说,共工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是的,就是这种地崩山裂壮士死的感觉。你老先生只要活着,哪怕病病怏怏地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只要有这么个人在,我们仍将感到踏实,但是他走了,他的身后是巨大真空。

我记得路遥去世时,我写给他的话是:“物伤其类,不胜悲!!先走为大,先走为神!”唉,路遥已经离开我们24个年头了,而临终前放言“当代文学史绕不开我”的张贤亮,则是去年走的。我写给他的送行道别词则是,大漠落日自辉煌——你见过落日像一个通红通红的勒勒车的大车轮子,停驻在西地平线那一刻,将沉未沉时的情景吗?它肩一天风霜,无限哀恸,无限悲怆。

记得20年前我去宁夏,我对宁夏的年轻一代作家们说,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都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中心主义者,都有一种强烈的自恋情结,所以你们要理解张贤亮,包容张贤亮。你们没有任何错,或者说只有一个错,那就是不幸和一个天才生活在同一时代。

我说张贤亮的这些话,这种思考,同样地适合用来说路遥,说陈忠实。

普希金说,世界空虚了,大海,现在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一样,有着幸福的地方,早已有人看守,要么是贤者,要么是暴君。我上面说的这几个人,身上贤者和暴君的成分都各占一半。

文学是一碗强人吃的饭。

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是一部重要作品,同时也是一部充满厚重感的农耕文明的史诗。我这几天在接受几家报纸的采访时说:“在接到老陈去世的消息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闪电一般,把《白鹿原》和几部当代描写农村题材的小说做了对比,例如:浩然的《艳阳天》、高晓声的《陈焕生上城》,甚至还和被称为文学教父的前辈作家柳青的《创业史》相比,和被称为中国最朴素的小说家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相比,觉得与之相比,《白鹿原》对农村生活的描述,似乎更为深刻和准确一些。”

它不是对农村题材作品图解政策式的描写,也不是颂歌式的描写,更不是田园牧歌、民俗风情式的描写,而是将锐利的笔触深刻地锲入了一个时代,锲入到社会最底层,触到了这个时代的痛处痒处、我们民族的痛处痒处。所以老陈在《白鹿原》的题记里,引用巴尔扎克的话说:“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他的作品是对得起他所引用的这个题记的。

中华文明板块,这一辆吱吱呀呀的破车,行进到今天,已经五千年了,农耕文明是它的主题。关中平原是农耕文明的始祖后稷掘第一锨土,开始种植五谷的地方,所以后稷被称为五谷神。《白鹿原》描写的这块区域,正是农耕文明的行进过程中的一个缩影。把这一块地区的老百姓的生存状态写出来了,把他们的苦难和斗争写出来了,就把这块土地写出来了。

那个特殊的时代,那个动荡的时代,很难准确描述,《白鹿原》可以说是较好地进入了那个时代,进入了那一群人们的心灵空间。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那是一段农耕文明的心灵史。

1993年5月20日《最后一个匈奴》座谈会在北京召开,作为作者答谢发言,我在会上说:“希望首都的媒体不要只关注高建群,关注《最后一个匈奴》,我们陕西还有位好的小说家,叫陈忠实,他也在写长篇,长篇叫《白鹿原》,不久会出版;还有位好的小说家叫贾平凹,也在写长篇,长篇叫《废都》,也会在年底出版;另外还有京夫、程海等等,也在写长篇,他们都比我写得好。建议你们首都的媒体,在报道这次会议时,把陕军作为一个团队、一个整体来宣传。”第二天的《光明日报》的头版发表了与会记者、散文家韩小蕙女士的《陕军东征》一文,这就是新时期“陕军东征”一场大热闹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