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二 相忘于江湖(第3/3页)

路遥对“人生”这个名字不满意,却又苦于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名字。《人生》中高加林这个名字,如前所述,得于苏联航天员加加林少校。里面的故事原型是他的弟弟猴蛮,猴蛮后来怎样?路遥给他改名为王天乐。我父亲要了一个铜川煤矿的招工指标给了王天乐,这样他到了铜川煤矿挖煤。几年以后路遥给我写信想把天乐调到延安日报社(当时也给其他人写过这样的信),于是我领着天乐拿着路遥的信,求爷爷告奶奶跑了几个月,才办妥此事。当然主要是路遥的影响力,我只是个跑腿办事的。后来路遥又求人把天乐调到陕西日报社。天乐也已经去世了,同样的病。这是一个天分极高的人,他去世前获得中国新闻最高奖——长江韬奋奖。

《平凡的世界》里边用了许多王天乐的经历和故事。天乐说你把我的故事都写完了叫我将来写什么?路遥说你将来写我的故事。

大约是一九八五年的正月十五,路遥约我说是要到黄陵的店头煤矿为他的长篇收集素材,他还要把即将开笔的长篇给我讲一遍。他说这有个好处,帮助他圆满故事丰满人物。讲着讲着真的就成了假的了假的就成了真的了,连自己也分辨不清了,这样就可以动笔了。于是我陪着他到店头煤矿一个叫陶家山的矿主的窑里,钻了一天,然后又来到县城的轩辕宾馆,开了个房间,他讲我听,折腾了三天三夜。

记得《平凡的世界》那时还不叫这名字,它分为三部,第一部叫《黄土》,第二部叫《黑金》,第三部叫《大时代》,总的书名叫《走向大时代》。据说是中青社的著名编辑王维玲给改的,这真是一个从容、大气的好书名。

《平凡的世界》写作途中我看过他几次,开笔是在吴起县武装部的一口窑洞里,他的一个同学在那里供职。我去看路遥,路遥愁苦地说,洗不成澡,不方便,看来得挪地方。他还在延安宾馆的一个房间里写作过,晚上我去看他,路遥整个人面色浮肿,虚脱得不成样子了,“谁能替我多好呀!”路遥噙着眼泪说。他每天写五千字,完成任务后给宾馆的墙上画上一道,这样他数墙上的道道就知道自己写了多少了,过多少天了。他用的是方格纸,一页三百二十个字,每天五千字得写将近二十页。记得他的案头上墩了厚厚一摞,有半尺高。他对我说,他妈的不知道能不能出版,也许是一堆废纸。

大约一九八三年吧,清查“文革”,路遥好像也受到了牵连。他到延安报社来找我,面色铁青,人沮丧到了极点,他对我说,这些天来他脑子里来来回回回旋着一句话,这句话是“路遥啊,你的苦难是多么的深重啊!”中午吃饭我说咱们到市场沟口去吃个羊肉泡馍吧,路遥哎了一声说,人活低了就按低的来。我说谁也挡不住你创作,外面混不下去你就回延安吧。路遥听了默默无语,面无表情。一个礼拜之后的清晨六点,我骑了辆破自行车,后座上带着路遥,把他送到东关汽车站。

在路遥的成长和创作过程中,省作协的前辈们给过他很多帮助。比如在“文革”这个问题上,时任作协党组书记的李若冰老师就给过很大的帮助。当年路遥回到农村,写了个《优胜红旗》的小小说,寄给《陕西文艺》(现在的《延河》),李若冰夫人贺抒玉、杜鹏程夫人张问彬专程去延川县看他,给这个回乡青年送稿纸。1980年春天调路遥的时候,是《延河》主编王丕祥、副主编贺抒玉来延安调的。当时教育局不放,说还从来没有见过大学生从贫困山区向大城市分配的。后来王丕祥接通了省教育厅的电话,这边的厅长恰好是王丕祥延安时期的老战友,王老师说你狗日的难道想让我提上个酒瓶瓶来送礼吗?电话那头的厅长笑了,他说你把电话给局长,让他接电话办手续。路遥就这样从原来的大学生实习、借调办了正式手续,进了省作协。这些可敬的前辈们那个时期只要哪里有个人才,就想方设法去挖,那真是一个光荣与梦想的文学年代。在这里我还想向被路遥称为“文学教父”的柳青致敬,路遥一直视柳青为榜样。

在《平凡的世界》热播之际,我为此写上以上的文字。文章有些长了,那么最后就用我的《最后一个匈奴》中的一段对于陕北大文化的诠释作为结束——“在这个地球偏僻的一隅,生活着一群有些奇特的人们。他们固执,他们天真善良。他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们自命不凡以至目空天下。他们大约有些神经质。他们世世代代做着英雄梦想,并且用自身去创造传说。他们是斯巴达克斯和堂吉诃德性格的奇妙结合。他们把死亡叫作‘上山’,把出生叫作‘落草’,把生存过程本身叫作‘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