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二 相忘于江湖(第2/3页)

后来上小学时,一天晚自习前课外活动,操场里满是人。一位小干部的子弟,他的书包里总揣着一个白馍馍。那天他在操场上吃,路遥在旁边眼馋地看着。“王维国同学你想吃吗?你爬在地上学一声狗叫,我给你喂一块!”那同学说。路遥于是爬在地上,学一声狗叫,用嘴去接一块馍。上晚自习的铃声响起,同学们都离开了操场去教室,只有路遥没有离开,他饿着肚子,佝偻着腰望着夜空,因为他听政治老师说,今天晚上有个叫加加林的苏联少校,要驾着飞船去登月球,他将从陕北高原的夜空中飞过。这个半大孩子,热泪涟涟地望着夜空。许多年以后,他把他的一部名叫《人生》的作品的主人公叫作“高加林”。

关于中篇小说《人生》的写作情况,我是知道一些的。路遥的四弟叫猴蛮,在清涧老家,他出生下来还一直没有见过路遥。他给路遥写了封信,让给找个工作。路遥给回了信,让他到延安来等他。后来路遥回延安,先到报社找我(我那个时期在《延安日报》做文艺副刊编辑),我说猴蛮我见过,好像在东郊延安大桥头农民工市场,披着烂棉袄躺在那里等人叫,现在,听说在给西沟一户圈窑的人家往半山上背石头。我是听文联的陈泽顺说的,因为猴蛮有时晚上会到他家看一阵电视。于是路遥又到文联找泽顺,然后到西沟满沟去找。

半山上有一户人家,三口石窑已经快圈好了。一个穿红背心的小伙子,颤巍巍地正往山上背石头,路遥喊了一声“猴蛮”,那后生停下来,从背上放下石头,应了一声。路遥疯了一样一扑蹿上山去,抱住猴蛮,“我亲爱的弟弟呀!”两个从出生就没有见过面的兄弟,抱头痛哭。

后来在延安饭店五楼,开了个房间。猴蛮开始讲他的苦难经历,讲了三天三夜,兄弟俩哭成一团。三天三夜后,路遥做出个决定,要将猴蛮的故事写成小说。他还给弟弟取了个新名字,叫“王天乐”。然后,甘泉县文化馆的张来接他,他到甘泉县宾馆。记得走的时候,我把我的两条烟给他带上做干粮,他说:“抽好烟,写好小说!”

两个月以后,他坐长途车从甘泉县回到延安,一下车就来找我,如前所述,背上背着一大包《人生》的手稿。他的脸整个地瘦了一圈,走起路来罗圈腿有点踉跄。他说,“中国文坛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了,路遥的《人生》写出来了!”他还说:“小说要拿去冲击全国中篇小说奖,长篇的字数是13万字以上,我本来还可以往长写,不写了,只写12万8千字,这样算是中篇,好用来评奖。”

路遥背着《人生》手稿,住进延安宾馆,那天晚上,他彻夜未眠,像一个农民收获了一料好庄稼一样兴奋。那天晚上延安城布满了月光,我和猴蛮陪着他,从北关走到南关,又从南关走到北关,走了好几个来回,直到凌晨三点多才回到宾馆。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的话,说的最多的是他的初恋。她是一个在延川插队的北京女知青。路遥说《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奖后,在北京,一个女的把电话打到他的房间,路遥问你是谁,电话中说是你的一位陌生的老朋友,路遥说你再不说名字我就挂断电话了,电话中说你站到窗台边上往下看,马路对面有一个穿红风衣的女子,那就是我。路遥说他往下一看,登时脑子就爆炸了。他扔下电话向楼下跑去。后来他说他想不明白马路上有那么多的车,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压死他。

路遥给我说,那女的后来嫁给了一名海军军官。她曾经多次到西安来过,站在街道上望着路遥家那个五楼的阳台,听人说哪个阳台上没有花就是路遥家——我至今还不明白,路遥这一晚上的话中,是臆想的成分多一点呢还是真实的成分多一些。

这里顺便说说路遥家庭的情况。这话不好说,但还是想在这里说一说。我始终觉得路遥的妻子是一个好女人,路遥的作品几次获奖都离不开她的帮助。路遥去世后,很多媒体包括传记作者采访我,要我谈谈路遥的家庭,我很严肃地对他们说,你们不管怎么抬高路遥我都没有意见,但是不准伤害林达。夫妻之间的事情外边人很难说清。我还说这不光是我的意见,也是作协大院里前辈作家们的意见。

顺便再说一件事情,有个朋友要设立一个路遥奖,找过我几次,我对他说,这事不是我们不支持,而是该奖没有得到路遥女儿的认可,你叫我们见了孩子怎么说?假如有一天孩子认可了,我们一定会全力支持。

《人生》出版后,路遥拿着中青社的版本来找我,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一不小心用了你的诗,你该不会告我侵权吧?他翻到那一页,是我的那首《秋日断想》九节中的一节——你是一只生着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哪一块土地适宜你生存,你就把那里当作家园。路遥说我已经想好了,假如你要告我,我就说这是黄亚萍抄了著名诗人高建群的诗送给高加林的,和我路遥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听后笑了,我说我的几句歪诗能上你的大作是荣幸啊,咱以后不说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