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与尊严 老舍创作与精神世界的主旋律 (第3/6页)

仅从一个祥子身上,就得出这样的结论,未免失之轻率,我们不妨大略浏览一下老舍的人物家族。

“由于幼年境遇的艰苦,情感上受了摧伤,他总拿冷眼把人们分成善恶两堆。”(31)老舍写人,不是按阶级、按职业去分门别类的。他的标准主要是道德、情感。他笔下最触目的是一类“坏蛋”形象:老张、欧阳天风、小赵、刘四、冠晓荷、庞太监……老舍是不把他们当成“人”来描写的,他们是一堆恶的符号,是随时随地来糟蹋善的蛆虫,尊与辱这一维在他们身上不存在。老舍笔下最不触目的是几个理想人物,如李景纯、马威、李子荣等,由于描写粗疏,形象模糊,虽然写出了他们为个人或民族的尊严而顽强抗争,但总不免让人有敬而远之的感觉。老舍最大量描写的是处于这至善至恶之间的一大批小人物,像赵子曰、老马、牛老者夫妇、张大哥、祥子、祁家、王利发等等,我姑且把他们叫做“可怜人”。

所有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焦虑点:如何寻求或者是维护自己的尊严。面对这一问题,老舍设计了三种途径。第一种是忘却,在难得糊涂中无所谓尊与辱,过得舒服就是尊,受了委屈就是辱。牛天赐迷迷糊糊地就长到二十岁,二十年间受尽了屈辱和戏弄,而他仿佛一点没觉得,仿佛生下来就是个小老头儿。《离婚》中的张大哥,活着的意义就是维护各种老规矩,他的自我价值就实现在当媒人与反对离婚一类的“义举”上,你叫他“像毛驴似的戴上‘遮眼’,去转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转;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地跑几步,他必定要落泪”。这些人已经麻木了,人性在他们心中仿佛吞吃了巨量的安眠片,极难再转醒过来了。老舍显然是否定这一途径的,虽然含着较多的善意。

第二种途径也很简便,那就是出卖尊严来换取尊严。赵子曰参加学潮,捆校长,打教员,不过是“为博别人的一笑,叫别人一伸大拇指”。老马为了让外国人看得起,明明是鳏夫,却谎称有五六个妻子,并且在一部侮辱华人的影片中扮演中国富商。老舍认为这些是我们国民性中的糟粕,这些换回的是更大的耻辱,而卖掉的却是全民族的尊严。老舍对中国人的“面子问题”有非常深刻的研究,从这个角度也可做一篇专论,但尊与屈的辩证关系仍是其核心。

第三种途径,就是祥子的途径。为了一份尊严,与生活软磨硬泡,苦熬苦斗,而最后面对的一堵墙上仍然写着两个字:屈辱。《四世同堂》里小羊圈的良民们,一向温良恭俭,逆来顺受,以此“混得个人样”,即使做了亡国奴,也苟安一时是一时,忍辱度日。但结果,一忍到底的祁天佑受辱后投河自尽,忍不下去、想呼喊出来点尊严的小崔、孙七被砍头、活埋。这里又涉及了群体与个体的问题,当整个民族受辱,覆巢之下无完卵想要独自个儿混好比登天还难!”(《骆驼祥子》)再看《茶馆》中的王利发,历经了从前清到民国,从日本人占领到光复几个时代,一辈子讲究和气生财,一辈子请安、躬身,可是到头来“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老舍对这一途径充满了同情,还有几分尊敬,但他的笔并不留情,他仍然让王掌柜上了吊。

三种途径都否定了,三条路都是死路,“可怜人”没了希望。涅克拉索夫曾说:“世上哪儿有安乐窝,俄国农民无处躲。”在老舍看来,中国人真的是无处躲,因为他们都是“可怜人”。老舍最有艺术魅力的人物都出自这一行列,老舍关心的并不是他们物质生活上的艰辛与悲惨,而是作为一个人,活在世上的价值。

由老舍的创作轨迹,可以看出,老舍对尊严与屈辱这一主题的态度是有变化的。从他创作伊始,直到《骆驼祥子》时代,屈辱是占上风的。他的主角,没有一个生活得满意,有个人样的。城市平民如此,知识分子也如此。聪明勤快的小伙子到处被人开除、裁减(《我这一辈子》),品学兼优的女学生不得不去当妓女(《月牙儿》)。一直到《骆驼祥子》,老舍似乎都认定,人,就得低三下四活着,并不是这么活着有什么好,而是,这就叫人!谁也甭想逃脱。人,生来就受辱,他一辈子想摆脱掉这件脏布衫,但仅仅为此,他就要蒙受更多的屈辱。所以我们听到老舍的声音仿佛是:尊严是多么可贵啊,但人却注定要受辱。

但写完《骆驼祥子》,老舍似乎把人打入屈辱之狱的最底一层之后,他反而获得了一种超越。正像蓝棣之说的:“祥子是堕落了,但通过解剖祥子的悲剧,作家却新生了。”当“人”受尽了屈辱,老舍似乎觉得,这太不公平,人虽注定要受辱,但人的真挚在于那追求尊严的过程。他发现自己甘愿忍辱、苟且求安的心理是不真实的、非本质的,是某种文化的集体无意识所强加给他的。他不想再关闭自己的意识闸门,于是,在尊严和屈辱之间,涌出来一股新的激流,那就是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