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与尊严 老舍创作与精神世界的主旋律

一个大作家,一个把写作视为自己的第二生命甚至是第一生命的大作家,一个靠作品来滋补和慰藉自己的灵魂而不是肚子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必定是一道伴随他生命之波缓缓向前的意识之河,是一支永远回响着他精神世界主旋律的人生之歌。

揣着这样的信念,我去读鲁迅,读茅盾,读沈从文,读老舍……我努力去分辨、去摸索这些大师们的主旋律、次主旋律。有时觉得把握住了,但苦于表达上的艰涩;有时表达出来了,但却在心里摇摇头:不对,不对,走调了。

老舍就曾经这样三番五次折磨过我。我认定,老舍的全部作品,自始至终有一根或几根红线贯穿着,但要想一下子把它抽出来,实在有力不从心之感。于是我想,先试着抽它一根看看吧。选了个老掉牙的角度:人。

老舍努力写了一辈子人,他自己也努力做了一辈子人。谈起老舍,不是谈他笔下的人,就是谈他如何做人。从这一虚一实两个国度里,我似乎听出了立体的、真正老舍的声音。

说到老舍的为人,曾有人用“面面俱到,不得罪人”来概括。(30)的确,老舍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太谦虚了。他永远说自己这不好,那不行,永远扬人抑己,从不顶撞别人的批评甚至嘲讽。在你想给他提两条意见之前,他自己早已提了四条,真是“宁肯天下人负我,我心不负天下人”。但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文革”一开场就给那些他“从不得罪”的人拉到孔夫子庙前打得皮开肉绽呢?又为什么仅仅挨了无知暴徒们的一顿毒打,就举身赴清池,诀别了那一张张亲朋好友的笑脸呢?

老舍之死在文学史上是一个世界级的叹号和问号。老舍之死让我觉出,老舍并没有那么“好”。我面前晃动出两个老舍:一个,谦恭和顺,恬退隐忍,谈笑风生,仁至义尽;另一个,则默默地斜倚在幕后,用一双饱含泪水的眼,注视着台前的那个自己。他有时想操纵和约束一下前者,但又仿佛觉得手里这只放出去多年的风筝,早已断了线。这一个,才是真正的老舍。以前我们所谈论和研究的,大多只是台前的那一个。他幽默,他耍贫嘴,他有时笑得让你喷饭,有时又笑得让你掉泪。但他既不是东方朔,也不是侯宝林,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到底是谁?我们不知道。

根据目下时髦的哲学观点,本质都是不可把握的,能够捕捉的都是现象。那么我们也就不必费力去工笔描绘所谓真正的老舍形象。我们只需看一看真理的影子就足够了。这影子,就是作品。

老舍的第一部作品《老张的哲学》,本来是“感觉寂寞”、“写着玩玩”的,从开篇第一句就能看出是“立志要幽默”,不笑破你肚皮不算本事的。可扒去幽默这层皮,你才知道,老舍一出手就写了个悲剧。故事的核心是老张的“钱本位”战胜了“人本位”,坏人拿好人随便耍着玩,故事的结尾并不是坏人遭报应、好人大团圆,而是没人性的升官发财,有人性的祸不单行。在老舍的第一部作品里,人,就是低下的,人,是没有尊严的。坏人天生没有尊严,好人的尊严是专门为坏人糟蹋取乐而准备的。老舍说这叫“一半恨一半笑地去看世界”。实际上,笑是假的,是抚慰伤口的麻醉剂,是招揽观众的锣鼓点;而失去尊严的恨是真的,是老舍留给自己、留给观众里可能存在的知音的。

再看老舍最后一部作品《正红旗下》。乍一看,似乎是写人的尊严的。旗人们不论穷富贵贱,一举一动都十分“讲究”,“连笑声的高低,与请安的深浅,都要恰到好处,有板眼,有分寸”,日常生活充满了艺术气息。人人都有面子,有身份。但是在这背后,旗人为了硬撑起这张尊严的脸皮,穷人每天喝豆汁度日,被讨债的小贩们在门前画满了丢人现眼的“鸡爪子”;殷实一些的旗籍宦官,也“寅吃卯粮”,“几十套服饰循环出人当铺”,遭人白眼和耻笑,甚至为了过个有吃有喝的“肥年”,把房契抵押出去。整个八旗社会都到了“残灯破庙”阶段,它的哪一个成员还能谈得上真正的尊严呢?

我们不必一部一部地去硬说老舍的所有作品都是写有关人的尊严的。从这一首一尾两部,可见老舍在他创作生涯的一始一终,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关注着这个问题。下面再浪费一点篇幅,看看一般被人们视为代表作的《骆驼祥子》。

《胳能祥子》有两个外部特征应该引起我们思考。第一,它不幽默;第二,它是悲剧。而它居然是老舍的代表作。这就说明,没有幽默,老舍依然是老舍;没有悲剧,老舍就失去了老舍。幽默只是他的脸谱,而悲剧才是他的魂魄。那么他的悲剧,悲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