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幕三场抒情叙事诗体讽刺剧式哲理小说(第4/8页)

晚清的小说界革命,借助西洋的文学观念,打破了中国固有的文类金字塔,把小说从文类的最底层,骤然间捧上最高峰,凌驾于其他各类文字之上。五四文学革命后,小说更成为现代性的最重要载体,成为现代文学的核心体裁。然而也正是从此以后,新文学小说自命为严肃小说,将旧小说视为“不严肃小说”,这实际等于打破了一个旧的金字塔,又建立了一个新的金字塔。几十年的文学史教育,使人们误以为带有娱乐性的文学就是不严肃文学,畅销的小说就是不严肃小说,为大多数人喜闻乐见的书籍就是不严肃书籍。这个混乱的认识,其深人人心,已经到了百口莫辩的程度。

那么什么是所谓“严肃”呢?严肃事实上是一种对待现实的真诚态度,这种态度并不受其表现形式的左右和束缚,它可以表现为任意形式而不改其真诚。道貌岸然的大人并不一定真诚,而嬉皮笑脸的小孩却是真诚的。就对待世界的根本态度上讲,小孩永远是严肃的,而大人每每不严肃。有趣的是,小孩的严肃是以艺术的、娱乐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而大人的不严肃却是以“高等文类”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所以米兰·昆德拉说:“只有真正严肃的问题才是一个孩子能提出的问题,只有最孩子气的问题才是真正严肃的问题。”(22)然而昆德拉又说:“没有任何小说称得上严肃认真地看待这个世界。”(23)米兰·昆德拉的论述道出了问题的实质。如果从小说的形式上看,任何小说都是“不严肃”的,它们都是对这个世界的歪曲、臆造、篡改,在这个意义上,根本不存在所谓严肃小说和不严肃小说。因此区分严肃小说和不严肃小说就像区分严肃的人和不严肃的人一样,不能从外在的类别人手,而只能从具体的态度入手。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许多新文学小说让人觉得讨厌和鄙夷,而许多通俗小说让人肃然起敬。原因在于,通俗小说的态度只要是真诚的,它就放射出“真艺术”的光彩,而态度不真诚,则不论你写的是经史子集,一律属于鲁迅所说的“瞒和骗”。在严肃和不严肃的问题面前,通俗小说和“非通俗小说”是平等的,各类小说都有严肃的和不严肃的之分。当然,严肃的也未必就艺术性高,不严肃的也未必就艺术性低,艺术性的高低还要考虑其他因素。但起码的一点已可断定,通俗小说不是“不严肃小说”的代名词。

其次,通俗小说不是“不高雅小说”。

“雅”与“俗”的对立由来已久。“雅”原来是“夏”的同音假借字。西周的都城丰镐,是夏朝故地,所以周初人有时自称“夏人”。“雅”和“夏”互训,周王室所在地区的语言文化,便往往冠之以“雅”的名号。如雅言、雅诗、雅乐。本来这个“雅”也只是一个地域文化概念,不具有文化层次上的优越性。但是由于“雅地”是政权所在地,它的文化方式就逐渐成为标准和规范。雅言成为“普通话”,雅乐成为“国乐”。孔夫子本来是鲁人,应该讲鲁国的“山东话”,但是他在讲课等工作场合和会客等礼仪场合,却讲的是雅言——“陕西话”。《论语述而》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刘台拱在《论语骈枝》中说:“夫子生于鲁,不能不鲁语,惟诵《诗》、读《书》、执礼,必正言其音,所以重先王之训典,谨末学之流失。”在正式场合以“雅”为标准,“雅”便取得了“正”的身份,《毛诗序》曰:“雅者,正也。”“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

至于“俗”字,一开始与“雅”无关。根据目前学术界的研究,中国人产生“俗”这个概念,大约也是在西周时代。殷商的甲骨文和铜器铭文中均未见有“俗”字,似乎表明那个时候尚无“俗”的观念。到西周恭王(前922—前900在位)时所作卫鼎和永盂的铭文中已有“俗”字,用于人名;宣王(前827—前782在位)时所作驹父藩盖铭文中有“堇(谨)尸(夷)俗”句,意指南准夷的礼法,已具“风俗”的意思;同时代的毛公鼎铭文中的“俗”则当作“欲”解。西周铜器铭文并不常见“俗”字,现知仅数例,用法大体如此。从传世古籍来看,《易》、《诗》、《书》、《左传》和《论语》等重要典籍中均未见“俗”字。(24)但文献中没有“俗”字不等于当时没有“俗”的观念。上古文献虽不见“猪”字,但上古是有猪的,不过叫做“豕”罢了。文字符号能指与所指的关系永远是变动的。西周以前虽未见“俗”字,但人类只要进入了阶级社会,就必然产生文化分野。精神境界上的高下、尊卑、雅俗、精粗之分,是肯定存在的。韩愈所说的“周诰殷盘,佶屈聱牙”的尚书,其中同时引录了“时日易丧?予及汝偕亡”这样的民谣,这已可说明雅与俗分别有了各自的“话语”。《史记•周本纪》记载周武王声讨商纣王“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这里“淫声”与“正声”的对置,实际就如今日所言“通俗音乐”与“严肃音乐”的对立,雅俗的观念表现得已很分明了。至于《诗经》三百篇中风、雅、颂的区分,更说明当时之人已经能将艺术的功利目的与审美作用结合起来看待雅俗文化的实际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