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自卑情结(第4/5页)

论述到这里,有一个问题是绕不开的。沈从文似乎总说他在湘西很好,他说假如没去北京,“假如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象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略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阿德勒发现,自卑的人最爱说“假如我如何如何的话,我就会怎样怎样”。看到沈从文对城市表现出那么大的兴趣,付出了那么多的精力,这使我怀疑沈从文在湘西是不是活得如鱼得水,是不是像他作品里的人物那样潇洒。在我看来,沈从文自称是乡下人,可他不是一个真正的乡下人。即便他未到北京之前,在湘西,他与周围的人和事存在着许多不协调。他所描写的湘西人身上的优点,比如勇敢、直率、自然任性,这些恰恰是沈从文本人所缺乏的。他周围的那些士兵,打架、杀人是家常便饭,而沈从文是自叹弗如的。他讲述一个二十五岁的朋友,却已经赏玩了四十名左右的青年黄花女时,笔调充满了钦羡之情,而他本人在爱情上却极其软弱。他在《虎雏》中感慨道:“我自己失败,我明白是我的性格所形成。我有一个诗人的气质,却是一个军人的派头,所以到军队人家嫌我懦弱,好胡思乱想,想那些远处,打算那些空事情,分析那些同我在一处的人的性情、同他身份不合。到读书人里头,人家又嫌我粗率,做事马虎,行为简单得怕人,与他们身份仍然不合。”

沈从文从小就爱空想,尽管他明白“一个人越善于空想,也就越近于无用”。他自己没能进人大学之门,他便想培养一个是行伍出身的“沈从文第二”去大学毕业,这就是虎雏。他“在那个小兵身上做了二十年梦”,并且寄托了种种造神的理想。沈从文的两个儿子就分别叫做龙朱和虎雏,这同样是对自我延续的寄托吧?

所以,沈从文应当属于在城里和乡下之间的一种人。在乡下,他承认自己“是最无用的一种型,可是同你们大都市里长大的读书人比较起来,你们已经就觉得我太粗糙了”。

那么回过头来再看湘西的实际处境,别人多是外向的,他是内向的。他胸怀大志,可是湘西那里不是他鲲鹏展翅的天地。他在部队里久久升不了官,将军梦早已破灭。沈从文后来最大混了个文书,全靠他写得一笔好字。他只有这惟一的优越处受人赏识。所以他拼命练字,把薪水都买了新字帖,在屋里贴上“胜过钟王,压倒曾李”的自勉铭,可见他的超越欲望有多么强烈;另一面却也显示出他是怎样地被自卑情结所困扰。

于是,这个自负的青年满怀希望奔赴北京。然而一下火车,都市的气势就给予他巨大的震慑。当时火车站前的两座遮天蔽日的大前门,以巍蛾崇高的形象直压上他的心坎,自卑意识一下子被诱发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很有文化,可是在北京这座古都里,文化到处都是。他住的琉璃厂、前门大街一带,简直就是个活的中国文化博物馆。那些当年价值上百两黄金的古玩宝贝,如今几块钱就能买到。文化贬值到这种程度,沈从文肚里那点子诗云算得了什么,在老北京,整个生活都是艺术味儿的,玩古董字画的人满街都是。一般的市民不是会唱上几段西皮二黄,就是会玩风筝,放鸽子,人人都有股子文化味儿。一方面是文化的泛滥、趋俗,一方面是贬值。大学教授联合罢教才发下来九折薪水。所以沈从文在文化上毫无优势可言。他的处境很像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中那头盲目进城、被城里人视而不见、践踏而过的狮子。考燕大得了零分,连两元入学费也退了回来。精神的窘迫之外,他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经常到同乡、朋友处吃蹭饭,人生最低需求层次的窘迫是最难忍受的。沈从文天性讲究尊严,“人虽是个动物……但是人究竟和别的动物不同,还需要活得尊贵!”可这时候一切人的尊严都被压抑了,而他又是觉得自己本来应该拥有这份尊严的。这就产生了两种情绪:一个是深深的自卑,另一个是愤懑、不服气。阿德勒说人在自卑情结中有两条路:一条是自甘沦落,消沉下去;另一条是正视现实,与社会合作,向社会伸出求援的手,进行顽强奋斗。沈从文选择了后者。他给当时名满天下的大作家郁达夫写了一封信,这就成了他命运的一个转机。从此之后,他笔不停耕地写作,成了像老舍所说的“写家”。他出了七十多个集子,完全靠一支笔来建立和巩固自己的名利地位。他从不悲观,他说“要知天道酬勤”。他不信命运,他信时间。然而那种自卑的境地在他的心里烙下了永不消失的印记,使他永远不能安于现状,永远企求超越,一定要达到第一流的地位。这就是自卑情结的补偿。沈从文总是把自我形象放在一个卑下的地位上。他写到自己的爱情,那完全是一种奴性的爱。把爱人想象得天神一般,而自己是个乞求顾怜的奴仆;可这种爱却又是他所看不起的。他在写别人的爱时,全力赞美那些大胆的、勇敢的以至粗野的爱。他在一切方面都自卑而且敏感,甚至连自己有一点少数民族的血统也不放过,所以有时故意站在少数民族立场来攻击汉人,如《龙朱》中说:“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近于中国汉人,也很明显了。”当他攻击一事时,就使自己脱离了那件事,好像巳经站在那件事的对立面,这样便获得了一次超越。沈从文就是这样,在自卑情结的刺激下,怀着对自己文化处境“不平则鸣”般的愤怒,一步步地走上了超越者的阶梯,它的副产品就是给新文学带来了两个相映成趣的新鲜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