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自卑情结(第2/5页)

小职员是大学生的延伸。大学教育使这些人成为无能无知的“废物”,他们成了小职员后,也就不求上进,满足于平庸的生活,为小小的得失而作寒作热。如《烟斗》中的王同志,本来要被提升,他自认为要被降职,于是便疑心同事们的恭维都是幸灾乐祸,言行举止大失常态。及至水落石出,他又恢复了往日卑俗的心态,以至于叼着新买的烟斗得意洋洋地矜于人前了。面对这些小职员,沈从文似乎用不着自卑。但即便是这些小职员,他们也自以为有教养、有文化,是住在城里的文明人,“对人生对社会有他的稳健正确信仰”,他的幸福是可以向乡下佬骄傲的,而且他们又代表了广大市民阶层的稳定心态,是城市文化的基本负担者。因此,对小职员的讽刺,与对其他几类人物的讽刺一道,构成了对整个城市文化的批判。

这种批判与老舍对市民文化的批判相比,显然不够深刻,因为它不是从文化本身的角度,不是设身处地给文化以历史的、实事求是的开掘。它是从人性的角度,用了一把沈从文自己从乡下带来的尺子进行衡量和批判的。既然从人性角度,就必然涉及生命力的强与弱、道德观念的美与丑,这里面就与创作主体有着更贴近的联系。用人性的标准来否定一种文化,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在文学上则反映出一种心理态势的夸张。这种夸张表现在沈从文身上,就正是由自卑向超越艰难迈进的一种努力。

下面再看看他笔下的湘西世界。

这里不再是漫画,而是一卷卷的山水长轴,是细腻的风光和工笔,这是一个理想的世界。虽然经常透露出哀婉的情调,但这哀婉却更加肯定了他的理想。之所以哀婉,是因为现实中的湘西巳经变了,巳经不是沈从文极力讴歌的天堂了。沈从文说自己是乡下人,指的是他所描写的湘西世界的那种乡下人,是《边城》为代表的世界里的乡下人。可是这个世界在现实中已然不复存在,就是说沈从文的乡下人身份丧失了现实基础。当沈从文自觉、不自觉地意识(或感觉)到他的湘西文化在城市文化面前打了败仗,他的潜在的自卑感又不知不觉加深了一层。要除掉这层心灵的绷带,光靠给城市画漫画不行,必须正面树立起湘西世界的形象。

他首先写自然天性战胜现代文明。《雨后》写两个青年男女在山上野合。男主人公四狗目不识丁,他的一切行动全靠本能驱使。他不会说三道四,只有行动。“四狗不认字”,然而本能使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全是诗的”。而女主人公是读书人,“她从书上知道的事,全不是四狗从实际所能了解的”。在形而上的层次,她与四狗是有天壤之别的。可是在这种时候,她的文化一点儿用也没有。四狗让她念诗,她找不出合适的诗来,心中觉得什么诗也比不上四狗唱的粗鄙的情歌。后来勉强念了一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四狗说好,并不是懂得诗好,而是认为念诗的人跟眼前的景好。所以女子想:四狗幸好不识字,否则像她一样被文明捆着手脚,两人就不会追求自然之乐了。在全篇中,四狗始终是主动的,女子是被动的。四狗后来很潇洒地离去了,而这个女子躺在那里一直处于陶醉之中,她被彻底征服了。如果认同这篇小说的倾向性,就不难得出结论:读书人不如白丁,靠知识不如靠天性,一切知识在最美好最需要的时候都是废物。能把一件事照本宣科地说出来,“难道算聪明么”?还有《夫妇》中那个仗义解难的城里人黄先生,在送走那对因野合而遭难的青年夫妇后,嗅着那把“曾经在年轻妇人头上留过很希奇过去的花束,不可理解的心也为一种暧昧欲望轻轻摇动着”。这被摇动的,显然是他那颗“城里人”的心。

与写自然战争文明相联系的,沈从文大力描绘湘西世界的人情美,这与城市文化的人性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面是真挚、朴实,一面是虚伪和尔虞我诈。这方面的例子俯拾皆是,已有许多人做过很详缜的论述。我只想提一下《萧萧》的一个情节。萧萧怀孕,本是一件丑事,可是对这件事的处理上,就显现出人性的善之美。萧萧没有被沉潭,而且由于生了儿子,便被名正言顺地留在家里。事是丑事,但是并不竭力隐瞒,大家都知道了,从感情上也觉不出有什么大不了的罪过。而且特地点明:“照习惯,沉潭多是读过‘子曰’的族长爱面子才作出的蠢事”,萧萧家没有这样的族长,也就是说没有“文明”的束缚,这才保全了前述的人的善良本性。这很可以与《绅士的太太》比较一下。《绅士的太太》里乱伦、私通之类的丑事迭出,但这些丑事是秘密的。虽然并不会面临沉潭那么严重的处罚,但大家仍拼命遮掩,甚至以此相要挟,从而干出更丑的事来。作家的感情是如此的爱憎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