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自卑情结(第3/5页)

沈从文进而追求十全十美的“湘西世界”,不惜进行种种造神的努力。他写的龙朱,“这个人,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顺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龙朱》)。他写的花帕族女人“精致如玉,聪明若冰雪,温柔如棉絮”(《神巫之爱》)。他写的理想婚姻“大妹,近来就是这样,同一个年轻、彪壮、有钱、聪明、温柔,会体贴她的大王生活着,相互在华贵的生活中,光荣的生活中,过着恋人的生活,一切如春天”。(《在另一个国度里》)凡是造神,都是自卑感达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正是沈从文在现实中感到种种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才一定要在作品中塑造出完美无瑕的男子、女子和美仑美奂的爱情、人情。有了这样一个至神至仙的世界,“过去的耽心,疑虑,眼泪,都找到比损失更多许多倍数的代价了”(《在别一个国家里》)。这一点,用不着什么专门的理论阐释,已经是各派心理学家公认的常理了。

综合这两个世界,可以看出沈从文背着许多自卑的包褓。这里有教育自卑、出身自卑、地位自卑等等,总的来说,是一种文化——性格自卑。

这就需要看一下沈从文本人的情况了。

沈从文在《从文自传·我的家庭》中描述过他最早的记忆。那是祖母死时,他被“包裹得紧紧的”,“被谁抱着在一个白色人堆里转动,随后还被搁到一个桌子上去”。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中论述人的早期记忆时指出:“第一件记忆表现出个人的基本人生观;他的态度的雏形。……大部分的人都会从他们的最初记忆中,坦然无隐地透露出他们生活的目的,他们和别人的关系,以及他们对环境的看法。”他还特别指出:“至于记忆的正确与否,倒是没有什么多大关系的。他们最大的价值在于他们代表了个人的判断。”因为“人的想象力决不会编造出超出于他的生活风格所能指命的东西”(《生活的科学》)。而且“各种记忆中最富有启发性的,是他开始述说其故事的方式”。在沈从文关于最初记忆的叙述中,我们应当注意“包裹”、“白色”、“搁到”这样的感觉型用词。这种叙述方式说明,沈从文对这个世界的最初感觉就是拘束和冷落。受到包裹般的拘束,所以他天性就追求自由,喜欢脱掉鞋子走路。受到搁置般的冷落,所以他渴求引起人们的注意。我们还可以发现,沈从文—开始就对这个世界采取了冷静的体察态度。

沈从文家里兄弟姐妹很多。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当然和喜欢一切幼儿那样喜欢他,希望他长大了做个将军。“健全肥壮”的他一度成了家里的中心人物。可一场大病使他从此瘦弱下来,将军梦便转移到弟弟身上。而且他在私塾总是逃学,在家长、亲友的眼中,渐渐成为不受重视,反受歧视的坏孩子。可越是这样,从文便越淘气,而且在受惩罚中得到快意。这正是典型的自卑补偿心理。就像罪犯被安置了正常工作后还要犯罪——唤起别人对自己存在的注意,已成为他人生的最大价值。如果肯定童年的生活态度为人一生的生活风格奠定了原型,也许有一点夸张。但有一点是无疑的,这时的沈从文,已经有一种失宠后的自卑感了。阿德勒认为,有两种孩子最容易成为问题儿童,一种是受宠的,一种是受歧视的。沈从文正好是从前一种落人后一种的。于是在他的意识深处,就不免会产生这样的思想,即:我现在是卑下的,但我原来曾是优越的,这就说明我并非天生卑下,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新获得优越。阿德勒说:“一个小孩在不断的努力中,可能会变得极富斗争精神,而且在长大成人以后也是一个斗争性很强的人,他总是在奋斗着,并怀着一个坚定的想法——他不应该是笨拙的,有缺陷的。这样一个人所背的包楸总比他人更为沉重。”所以后来沈从文总是不安于已有的地位,不安于已有的作品,他勤奋并且多产。他直觉地感到世界上有一种事情等待他去做,有一个声音在召唤他。他在湘西的部队里几经变换环境,最后终于认定那个召唤他的地方在北京,在那个天下大乱、乱世出英雄的地方。在湘西,他干得再好,前途已像百米终点一样看得很清楚了。那条庸俗的仕途是不能使沈从文满足的。于是,他前往北京。

沈从文离湘赴京前在保靖照了张相。看那神情,毫无一点矫饰,淳朴、自然,但却不野蛮、粗扩,实在是一个清秀文弱的内向的青年。但那刚毅的嘴角,不动一点声色的面容,又分明表示出他的外柔内刚。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毫不留情地盯住这世界,简直要把这世界看穿、看透。一种倔强的、包含了忍耐与抗争的气质从相片上直扑出来。这时的沈从文,性格已经定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