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中的君王意识(第2/4页)

毛泽东早年以后的诗词,孤独的意象似乎很少,尤其是从1927年到1949年这段时期。但实际上,孤独不是减少,而是深化了。战争年代的诗词,写的多是群体,然而这群体并非主体,而是作为一具完整的客体来表现的,在这客体之后,另有一个驱动群体的主体在。像《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中的“命令昨颂,十万工农下吉安”,《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中的“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的“百万雄师过大江”都使人觉得这群体虽然宏大,但本身似乎没有灵魂,宏大的群体是在一个灵魂主体的统帅下活动运转的。也就是说,作为主体的个体与作为体的群体之间并没有灵魂上的平等和沟通,有的只是大脑和手足的关系。

和平时期的诗词,更多的表露出一种反视内心的倾向。作者先是充满自豪地吟咏:“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水调歌头·游泳》)然后就似乎陷入一种略带茫然的闲散境地。一方面对新世界的建设满怀欣慰,“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同上)另一面却十分留恋过去的戎马岁月,“别梦依稀咒逝川”,(《七律·到韶山》)面对新旧两个世界,作者似有无限感慨,却找不到一个对等的对话者,他只有问大海,“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浪淘沙·北戴河》)问古人,“桃花源里可耕田?”(《七律·登庐山》)问神仙,“问讯吴刚何所有?”(《蝶恋花·答李淑一》)问自己,“为问何时猜得”,(《贺新郎·读史》)毛泽东这时期虽有许多唱和之作,但这些诗词,一面是宫廷文士的歌功颂德,一面是贤君圣主的推功让德,谈不上真正的心之交流,身居极位的毛泽东失去了朋友。尼采说伟人是没有朋友的,“你的工作,你的意志,便是你们的邻人!”(《査拉图斯拉如是说》349页)毛泽东大概深深体会到了这种孤独。他的《卜算子·咏梅》虽是针对陆游原作“反其意而用之”,但除了把幽怨的情调改成潇洒之外,中心的意象仍然是孤独。在冬的世界里,梅仍然是孤独的,“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是一种高贵的孤独,它不是被人抛弃、被人轻视的孤独,而相反是被人无限拥戴无限感激的孤独。这种孤独把一个人一步步变成真正的“余一人”,他的心声除了上苍无处倾诉。从“人有病,天知否”(《贺新郎》)到“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毛泽东的孤独从陈胜走到了秦始皇,这实在是一条标准化的中国式君主的孤独轨迹。

《咏蛙》的第二句“绿杨树下养精神”,诗眼在“养”字上。在中国,不论要成圣贤,还是行王道,修养都是第—要素,孟子“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这说的主要是修的一面,毛泽东从小就吃苦耐劳,有意磨炼自己的意志和体能,“中流击水”,冒雨登山,甚至到了晚年,有病不服药,这种自身力量的顽强坚信,与当年的洪秀全何其相似!

相对于“修”,“养”是更重要的。“养精神”有两层含义。一是使自身充盈,二是藏器待时。使自身充盈木外乎德与才两方面,要练就一副超人的胸怀和一身过人的本领。毛泽东在《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中表达得很清楚:“大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梯米。沧海橫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管却自窜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如此恢弘的宇宙观,并非是要不理世事,而是说不要为世事所动,反过来要用一己之伟力操纵世事,有了这早年的“要将宇宙看稊米”,才有后来的“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七律·长征》)和“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七律·登庐山》)可见,毛泽东的“养”,不是佛徒懦士的清心寡欲的静养,而是一种有意志指向的修持,要修持到能够洞穿“人间正道是沧桑”的境地,修持到能够驾驭宇宙,叱咤风云,“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七律·送瘟神》)这分明是一种强烈万分的功业欲望。为什么一则小小的消灭吸血虫的报导会使这位伟大的舵手“夜不能寐”?因为他相信宇宙间的任何兴灭都与他的言行有关,都是他丰功伟绩的一部分。这些使他从中享受到“创造”的欢悦,使他确信自身的充盈。他的自身与天下是等价的,甚或要凌驾于天下之上,这就是“养”的目标。所以“养精神”不能忘了关注时事,面壁是为了破壁,一旦东风降临,就要“欲与天公试比高”。(《沁园春·雪》)所以这不是静养而是一种焦急等待的心情,诗人常常算计着“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清平乐·六盘山》)“养精神”所付出的代价要在将来得到补偿,诗人甚至幻想大功告成后与爱人“重比翼,和云翥”。(《贺新郎》)因此可以说,这里咏的不是蛙,而是一条“卧龙”。一条养精蓄锐,等待呼风唤雨的龙。如果诗人自己当时也这样想了的话,那他的脑子里或许已经闪烁着许多“真龙在此”的意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