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中的君王意识

从文革过来的人,随口背出十首八首毛泽东的诗词来,大概不成问题。我敢肯定,能背30首毛泽东诗词的人,绝对比能背30首李白、杜甫、苏东坡诗词的人多得多,叔本华说,读别人的书就等于让别人的思想在自己的脑子里跑马(大意),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么毛泽东的跑马场确实太宏伟了。几十首五、七言和长短句,在数亿颗灵长类动物的脑袋里,驰骋了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的人都被他老人家怔服了,所以这个时代叫做毛泽东时代。应该指出的是,毛泽东诗词能够探人人心,首先依靠的是其自身的巨大艺术感染力,而不仅仅是政治一类的外因。广大人民群众并不是因为热爱毛泽东才热爱他的作品,而是热爱他的作品以后更加热爱他本人,对毛泽东的个人迷信发展到全国性的迷海狂潮;他的诗词不能不说是起了相当大的作用。.人们不仅崇拜这尊神,同时也崇拜着神所唱出的歌。

那么,这些神的诗篇究竟是什么地方令人叹为仙乐,顶礼膜拜呢?是所谓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两结合么?那纯粹是不着边际的空话。两结合的作品铺天盖地,而毛泽东的作品独执牛耳,其中必有他人充可替代之处。这无可替代之处,我认为,就是贯穿于毛泽东整个创作生涯(当然也不妨推广到整个政治生涯)的君王意识。

重新审读毛泽东诗词本文,我坚信了这一点。

至今所知毛泽东最早的一首诗,是他1910年秋在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入学应考时写的《咏蛙》:

独坐池塘如虎距,绿杨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见《中国青年报1988年4月10日二版)

据说这首七绝是根据清末名士郑正鹄的同名作改写而来,后两句与郑诗基本相同(见《中国青年报》1988年5月22日二版)。郑诗本是题画之作,而毛诗却是地地道道的“言志”。有人说此诗“抒发了一个17岁青年的救国救民的抱负和志愿”,我觉得这种捕风捉影的看法是在“为尊者讳”。诗中根本看不出一点忧患精神和拯救意识,字里行间透射出的分明是一个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绝对夸张的“自我”形象。下面我想以这首七绝为参照模本,从毛泽东的诗作中剥出几个意象来进行剖析。

《咏蛙》的第一句“独坐池塘如虎距”(疑“距”当做“据”),首先推出了一个“独”字。这使我注意到,孤独是毛泽东诗词中反复回响的一个旋律。在早年诗作里,孤独的意象往往在字面上就直接显现出来,如1923年《贺新郎》中“从此天涯孤旅”,1925年《沁园春·长沙》劈头一句“独立寒秋”。这时的毛泽东,胸怀大宏图欲展。他的孤独不是传统诗词中一脉流续的那种文人墨客的闲愁散恨,他的孤独是狮子的孤独,是雄鹰的孤独,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孤独,是从山上下来的查拉斯图特拉的孤独。这种孤独是无法向他人倾诉的,因为孤独的实质是一种超越所有他人的强烈欲望,“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沁园春·长沙》)这就造成了孤独的主体与所有他人之间都存在着隔膜以至对立。作者坚信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头”(《孟子·公孙丑下》)的箴言,高唱着“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1918年《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可是此话他却不能脱口直说,而要以勉励朋友的口气说出来,可见一种绝对超越意识的产生,必然要迫使超越者强行把自己笼罩于孤独的阴影之下。,他对世人不屑一顾,万户侯也不过是“粪土”对友人一面是“平浪宫前友谊多,为革命齐心协力”;另一面则是“我返自崖君去矣”(同上),相互保持各自的独立。他心里永远有一块只属于自己的意志空间,因而即使对爱人,也只好“凭割断愁思恨缕”。(《贺新郎》)能够忍受这种孤独的人,必定要具有烈火一样的欲望和冰峰一样的意志。反过来,正因为他具有了这样的欲望和意志,他才够把忍受孤独变成享受孤独。对孤独的玩味和体验,成了个体超越群体的内在证明。所以《沁园春·长沙》开头是“独立寒秋”,结尾则是“浪遏飞舟”,开头是孤独,结尾是超越。然而一句“曾记否”,则又把这超越拉回到孤独的园地。这表明此时的作者完全有驾驭自己精神之舟的膂力,他是为了超越而自由选择了孤独。这超越的目标是很明显的,“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令你一下子就可能想到“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李白《古风》)所以我认为,毛泽东早年的孤高豪纵之语中,已经深深埋下了君王意识之根。说毛泽东的诗词充满了革命思想当然不错,但必须认识到,那些革命思想一开始就和君王意识同床共枕了。